他又读到宋代叶适《外稿》中一句:“今之取士,不过雕琢虚词,连缀故事,求合程式而已。至于安社稷、利万民之道,懵然无知。”读至此处,竟掩卷长叹。
某日傍晚,他在阁中抄完最后一卷《朋党论》,正欲收拾离开,忽听楼下传来争执声。
“我说了多少遍,这里不许闲人进入!”是陆老的声音。
“我只是来找本书。”一个年轻男子答道,语气倨傲,“《农政全书》副本,听说藏在这里。”
苏录探头一看,顿时一惊??那人竟是吕同知之子吕文昭!去年府试落第,传闻靠父荫进了国子监旁听。
他连忙躲入书架深处。
只听吕文昭冷笑道:“老头儿,别不知好歹。我家老爷说了,这藏书阁迟早要清理一番,某些不该存在的书,也该烧了。”
陆老怒道:“此乃先贤心血,岂容尔等焚毁?”
“呵呵,旧书误人,新法才是正道。”吕文昭漫不经心地说,“就像那个叫苏录的秀才,文章写得花团锦簇,其实全是老调重弹。若依我看,不如多考些河工、漕运、屯田实务,让读书人都去做事,而不是整天吟诗作文。”
苏录听得心头火起,却又不得不佩服此人眼光毒辣??他准确地指出了传统科举的软肋。
待脚步声远去,陆老独自坐在灯下,喃喃道:“世道变了……圣贤之道,终究敌不过实用二字。”
苏录走出阴影,深深一拜:“先生,晚生愿继续抄书,哪怕只剩一天。”
老人抬头看他,眼中竟有泪光:“好孩子……你要记住,真正的学问不在纸上,而在敢于直面现实的勇气里。”
七日后,苏录完成全部抄录任务,归还书籍。临行前,陆老赠他一方旧砚,底部刻着两个小字:“守真”。
他捧砚回家,当夜焚香净手,将所有抄本重新装订成册,命名为《蠹简集》,并在扉页写下:
“吾读圣贤书,非为媚权贵,非为博功名,实欲求一‘道’字。世间万变,唯道不灭。纵使科场以虚词取人,吾心不可自欺。宁为孤鸣之蝉,不作合群之鸦。”
此后半年,苏录一边温习八股,一边研习实务政论。他模拟撰写《治河十策》《减役疏》《盐法改革议》,甚至尝试以白话写民间疾苦状,只为锻炼不同表达方式。
春闱将近,江南各地秀才云集南京。苏录随队出发前夜,父亲默默递给他一个小布包。
“这是你祖父留下的东西。”父亲说,“他当年也是秀才,可惜没能考上举人。临终前交代,若子孙有成,便交给那人。”
苏录打开一看,是一枚铜印章,上面篆书四字:“正心诚意”。
他紧紧握住,重重点头。
马车启程那日,晨雾弥漫。苏录掀开车帘,回望故乡青山渐远,心中默念:
“我不会变成你们想要的模样。
但我也不会毁掉你们给予的一切。
我会带着镣铐跳舞,
直到有一天,能撕开这铁链,
让真正的声音响彻殿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