黛玉收针挽了个隐结,一面拆花绷,一面笑说:“姨妈在贾府住了这么些年,怎么今儿才想起我没娘疼了?”
薛姨妈无言以对,顿了半晌,才道:“从前只怕人说歹话,笑我们娘俩专洑上水。”
永龄接过黛玉的针黹盒,对薛姨妈笑道:“只有假意疼人的,才怕好赖话呢。若真疼真怜林姑娘,姨妈就该早来呀,也省了咱们姑娘多少委屈泪。”
一句话只把薛姨妈噎个半死。
宝钗一见是她,眼眸微眯,“你们王公子又请你这丫头当红娘来了?”
“呸,薛姑娘既畏人言,又何必当面封人诨号,我家又没莺莺燕燕、矫情饰貌的小姐,红娘之名我可当不起。”
永龄冷笑了两声,仰起脸说:“我是严家的伴读娘子,正经签了文契的,与你一样是平民女儿,还请薛大姑娘莫充主子小姐,少拿我开腔。”
薛家母女面面相觑,无话可驳,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,讪了一会子就去了。
宝钗走在路上,禁不住大哭起来,她在贾府日久,与姑娘们诗酒玩乐,谈笑风生,一直以为自己是世家小姐,与黛玉、三春姑娘并无不同。直到今日,才被人堂而皇之地刺破了这个谎言——她只是平民女儿。
细思起来黛玉与永龄的话,一个绵里藏针,一个直戳肺腑,一唱一和之间,早把她看得透透的,以至于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。
二十六日,黛玉随父亲去了严府,正式与封夫人拜了干亲,一家人和乐融融,自不必说。贾母事后知道了,也赶着给封夫人补了一份厚礼,心中暗忖:林海八成是对贾家不满,这样的大事也不曾提前知会一声。
九月初一至初九日,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,宣隆帝命道众于清虚观灵济宫前,修建罗天大醮七七四十九昼夜,以求风调雨顺,万方丰年,国泰民安,四海咸服。
凡公爵以上人家都要亲去拈香,因凤姐即将临盆,报了产育不去,贾府老少爷们及太太姑娘们都去了。
清虚观中灵幡宝幢招展高悬,云篆灵符蔚为壮观。罗天大醮也另设了的祈愿坛。
神案供桌前,分列香花法器,香烛明灯,以至于金玉罗绮、珠玑玳瑁、琉璃翡翠,无所不有,华光璀璨,交相辉映。
宝玉站在一众公子中,见四位异姓王,只来了南安王、东平王、西宁王,北静王报丧不曾来,倒有一位新晋的滇南王,远道而来观礼。
八公之府,又有齐国公、治国公、修国公告事,未有人至。只有荣宁两府及镇国公、理国公、缮国公五家人到了。
一群法衣道众待高功焚香开坛后,禹步踏罡,浩浩荡荡。开始请水扬幡,宣榜荡秽,场面肃穆庄严,气势宏大。
头一日科仪过半,张真人执笏披衣代领一班道士,请诸公府子弟进灵济宫内跪香。三人一组依次进殿,拈香下拜,首体投地。
却不料一连三组九人,人人都烧了断头香。
张真人吓得脑门冷汗直冒,这初捻上香,是祝当今皇帝寿山永峻,不骞不崩的,这会子出了岔子,他的脑袋搞不好就得搬家了。
眼见下一组就要轮到贾珍、贾琏、贾瑛三兄弟了,因这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儿,故而与之相熟,贾珍忙悄声问:“到底是个什么缘故,还请张爷爷拿个主意。”
张真人毕竟是现今道录司印,人人敬称一句神仙,他很快镇定下来,对众人说:“待贫道扶乩降笔,叩问神灵。”
只见张真人请上来两位须发皆白的师弟,以箕插笔,使两师弟左右扶之,张真人闭目存神,用系有柳枝笔的筲箕,在沙盘上逐字写出。
人心惶惶之际,张真人霍然开眼,对诸人说:“仪礼不周,斋戒不净,则诸神不应。此前香烟邪浊逼人,不能径上三清之境,须元阳童身之人,方可让尊神众圣,悯鉴丹诚。”
一群膏粱纨绔子弟面面相觑,老少爷们个个佯羞诈愧起来。
这意味着不是童子之身的人,就能免跪香之行,这四十九日可以躲懒偷闲了。
女眷那边早已经跪完了香,站在灵济宫外,听闻这事都纷纷笑起来,那些贵妇人趁此说些闲话。
“那些男人从小偷腥,馋嘴猫似的,只怕没一个是雏儿。”
“我只听谁说过,云骑尉苏家的独苗还是童子身,可惜他家爵位低又去了边地。”
迎春站在姑娘堆里,听了一耳朵,当即羞红了脸,低头搅弄着衣带,心里有一丝微甜。
“你们还笑得起来,若是连九炷香都凑不齐,陛下必要发威动怒的。你们没娶妻的儿子、孙子不是童子,这一下子人尽皆知了。”
几位贵妇人面面相觑,也都收敛了笑容。又有个九国贩骆驼的长舌妇左右游窜,伸长脖子喊:“凑齐了。”
“快说说凤毛麟角的人物,都是哪家的?”
“左边站的是远道授封的滇南王,人家还未满孝,十四岁是个童子也不奇怪。右边站的是理国公家的曾孙柳新,十六岁还没沾过荤,倒是真稀奇了。中间那个蒲团还空着,应该就来了。”
忽听得钟鸣鼓响,一身紫金天仙洞衣的少年大步而来,行动处氅袖飘扬,如裁云拂锦、展绮明霞,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。
“好生俊俏的少年郎,可惜是个修士。”
“你不要见人皮相好就眼馋,没听见张真人都喊他师叔祖,说不定道长上百岁了呢。”
当黛玉不经意间抬眸望去,背影挺秀的道长上完香,回转身来,坛场上的灯火更亮了几分,万里晴空中出现了五色圆光,更有彩虹幻日,高挂苍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