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后不在禅房里,反而在护国寺后的那片桃林里,正坐在凉亭里,程若蝶在身旁伺候。
谈轻赶紧过去行礼,“太后娘娘,听说您找我。”
时值秋日,天气炎热,太后倒是有些怕冷,深褐色的素服颇有些厚重,越发显得她露出的手干枯得犹如树枝一般,苍白羸弱。
她正看着凉亭下的平湖,湖上游着几对绿鸭,谈轻来了,她只看了一眼,便摆了摆手。
程若蝶意会,带人退下,一众侍卫也退到凉亭外,谈轻一看怕是有话要说,也认真起来。
郭嬷嬷还留在凉亭里侍奉太后身侧,扶着太后起身走到凉亭栏杆前。太后远眺湖面,这才开口:“方才哀家派人找你,小沙弥说你去人家厨房吃了三份素斋,胃口可不小。”
谈轻知道她肯定是话里有话,便低头回道:“我向来吃得多,是不小心把那小沙弥的午饭吃了吗?那我一会儿就去找他道歉,再让人去外面给他买些素菜回来,赔给他就是。”
太后长叹一声,摇头道:“与你说话,还真的不能绕弯。你听不出来哀家是在敲打你吗?”
谈轻面露惊愕,“有吗?”
太后大抵也懒得跟他生气,看向对岸说:“哀家十六岁入宫,五十多年来,除了去行宫避暑、养病礼佛,就再也没有出宫过。这么多年来,哀家都快忘了民间是什么样的。”
谈轻眼珠转了转,说道:“正好今日出宫了,要不,一会儿我陪太后娘娘去京中逛逛?”
“哀家来了,逛不动了。”太后叹息一声,回头看向谈轻,神色似乎有些费解,“哀家总觉得你是能听懂哀家的话的,只是在装糊涂,该聪明的时候,你从来都没有落下过。”
谈轻眼神无辜,“多谢太后娘娘夸奖,其实谈轻也觉得我比很多人都要聪明。虽然我不会作诗,文不成武不就,什么也不会,这些都不重要,只要我觉得,我就是聪明的。”
饶是向来板着脸的郭嬷嬷,闻言也是无语凝噎。
太后低声笑起来,随即笑叹一声,看着谈轻道:“可知道哀家今日为何会叫你随哀家出宫?”
谈轻迟疑道:“因为我聪明?”
太后不给情面地摇了头,“你在哀家面前耍小聪明,哀家今日心情好,不跟你计较。但别以为昨日的事,哀家已经被你糊弄过去了,哀家是多年不曾出宫,但这大晋处处都有哀家的眼睛,你做过什么,老七做过什么,你们在想什么,哀家都清楚。”
谈轻就料到会有这一遭,正想开口辩解,太后又道:“你在皇帝面前都无礼惯了,想来在哀家面前愿意装一装,都是在给哀家面子了。罢了,谈轻,你曾经与太子的婚约满朝皆知,只待皇帝下旨便可完婚,你可知道,皇帝当年为何会选你做太子妃?”
谈轻想了想,说道:“因为我是镇北侯的儿子?”
太后点头,“对也不对。”
她转过身远眺平湖对岸,护国寺的高墙外,外面热闹的集市与行人清晰可见,“你看这熙熙攘攘的京中,今日还算安宁,可与漠北和亲若不成,这安宁又能再维持多久?三月时漠北使臣入京,本是要让静安公主和亲。若如十三年前宁安公主那般,这次和亲,只牺牲她一人,便能换来整个大晋千万百姓十年安宁,你会如何选?”
谈轻有些错愕,思索了下,说道:“和亲没有成。”
“是。”太后道:“哀家知道,是宁王一手促成的。”
谈轻便如实道:“因为这次和亲,漠北要的不只是静安公主,还要割让我大晋的疆土。”
太后只问:“以如今我朝的兵力,倘若数十万漠北铁骑南下,你又认为,他们拦得住?”
谈轻道:“拦不住也要拦。”
“好一个拦不住也要拦。”
太后摇头失笑,凌厉眸光望向谈轻,“谈轻,这究竟是你的意思,还是你外公卫国公的意思?若不战,百姓不必受流离失所之苦,若战,卫国公便可重回西北,把持兵符?”
谈轻看太后今天说到这个份上,只好跪下来说道:“太后,听闻先帝驾崩,父皇继位之处,您也曾临朝听政。外公守了西北边疆几十年,如今临老了,白发人送黑发人,只剩下我这么一个血脉至亲,还被嫁进了皇家,钟家传到他这一代算是断了。可他一直都对朝廷忠心耿耿,从未辜负过晋国,这些太后应当是看得出来的。”
“这么多年来,外公为朝廷战战兢兢,从来没有过反心,更从不惧战!”谈轻道:“外公也是落下了一身旧疾,若是可以,谁也不想打仗。可如今没有大晋可以选择的余地,我们比漠北弱,就注定会挨打,漠北年年从我朝搬回去多少岁贡,用来增强他们的兵力,等到时机成熟,他们便会吞并大晋。即便我们同意和亲,漠北迟早也会南下攻打我朝,如今要割地还要忍,反倒会被漠北当成是一头待宰的肥羊。”
太后冷笑道:“你倒是懂得多,先前还在哀家面前装傻。和亲不成已是定局,哀家知道,皇帝也知道,与漠北这一仗总是要打的,你们主意大,说吧,到时又该作何打算?”
谈轻低头道:“谈轻没领兵打过仗,但若是可以,也愿意为国效力,将漠北人打回去!”
太后只问:“这是你的意思,还是老七的意思?”
谈轻捏了捏拳头,抬头看向太后,正色道:“裴折玉的意思,与宁王一样,我听他们的。”
太后听他这话是谁也不得罪,笑容讽刺,“哀家一直小看了你,你们嘴上说愿意为大晋效力,真到了那时会如何,哀家也看不到。哀家只看到,漠北觊觎我朝已久,随时会南下攻打我朝,而你们却要为了一己私欲,谋害大晋的皇帝,让我大晋无主!”
谈轻深吸口气,认真道:“可天下需要一位明君。”
太后怔了下,倏然沉下脸看他,“你都知道多少?”
谈轻抬头看着她,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”
太后面色骤白,郭嬷嬷忙扶住她,太后却摆手,看着谈轻道:“哀家早知道,这一日总是会来的。从你和老七、宁王提起先皇后和宁芮时,哀家就知道,报应总是要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