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况好转,医生撤掉阿片将止疼药换成芬太尼透皮贴剂。这时候姜与终于清醒,随之而来新的症状是,她开始止不住地呕吐。
医生查房她回了两句话扭头就是翻江倒海,甚至好好睡着觉突然起身就要吐。白色的米汤,黄色的药水,绿色的胆汁,泡沫,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。那时候姜与已经禁食一段时间了,空荡荡的胃几乎要拧断绞碎。
姜与怕了。
她有过因为化疗呕吐导致贲门撕裂的前科,但现在的她,担不起再一次胃出血。于是每次胃里又泛起恶心,她就会赶紧喝些水,再吐出来。这样至少胃里能好受些。
除了呕吐,还有严重的腹泻和时不时出现的神经疼痛。抗排异药物上了,抗生素换了一种又一种,所有输液通路全部打开一袋袋药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往身体里灌,却不见一星半点好转。一个月过去,又一个月过去,病床上的姜与变得干枯佝偻,陪着她的Sam也从未有过一夜好寐。
那时的姜与第一次打心底生出了绝望。
生病的这些年她被下过很多次病危,但此时她才真切感受到死亡的近在咫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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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边每天都有人离开,姜与认识的人。
16岁需要一直吸氧的女孩,最想吃的是巧克力派,包装食品,便宜的那种。白天还在跟爸爸奶奶撒娇使小性子,夜里突发肺水肿呼吸衰竭就没了。
31岁的海归博士,移植后没多久就脑白复发,他妈妈给过姜与一个橙子,没几天再经过那个床位,空了。
借过药膏给姜与的叔叔,他儿子和姜与一般大,状态好的时候还见他扶着墙两父子一起在走廊散步,没几天病情便急转直下。姜与后来找叔叔还药的时候,只见他一个人蜷坐在长椅上,红了眼。
还有姜与隔壁床的阿姨,人温和有礼,女儿给她请了个护工陪她,不专业也不怎么上心。唯一一次女儿来看她,阿姨肉眼可见的开心,女儿打扮花枝招展,没待十分钟就说她约了人去看电影,走的时候阿姨还惦记她吃饭够不够钱花。后来姜与听说阿姨走的时候,她女儿接到通知赶来却吓得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去,只是一直哭。
…………
姜与移植前还被拉进了一个微|信群,里面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,大都比姜与小。每天更新近况,分享经验,互相鼓励。正是爱闹爱笑爱漂亮的年纪,都对未来怀抱希望。她们说,现在丑没关系,就当猥琐发育。她们憧憬以后好了,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。只是对话总是,过几天便少去一人的声音。朋友圈不再更新,年纪永远定格。
移植病房里,死亡司空见惯。姜与没亲眼看过,但卢白说,没救过来的,单子一盖,就那么拉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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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次姜与在医院住了一百天。那一百天是她最糟糕的时候,也是精神意志最脆弱的时候。
一个成年人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时的那种屈辱。赤裸裸满身狼藉污秽任人摆布时的那种难堪。
是绝望。
生了病的人,没有年龄,没有性别,没有,尊严。
那时候姜与觉得自己可能真不会好了,即便熬过这个坎前面还是复发的悬崖。她体会到了医学的无能为力,人类在命运面前如此渺小又可笑。人在绝境的时候总会病急乱投医。姜与没有宗教信仰,她甚至不信仰唯物主义。但那些天,她在心里求尽了神佛。
肠胃是情绪器官,医生为此给姜与开了抗焦虑的药物还请了心理科会诊。可比姜与更焦虑的,是陪着她的那三个人。
他们眼睁睁看着姜与瘦得形容枯槁却束手无策。医生们换着方案试药还是一筹莫展。姜与的主治,那个在姜与做肠镜时紧紧握着姜与的手像妈妈一样的医生,她对姜云麒说,“对不起是我们没用”。
那时候姜与想过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