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冷是唯一的知觉,沉重是唯一的世界。林震的意识在无边的雪白与窒息般的麻木中沉浮,每一次试图挣扎,都只换来更深沉的坠落感。唯有心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冰凉,如同黑暗冰洋深处唯一闪烁的灯塔,死死拽着他即将飘散的意识。
那冰凉来自烬刀的刀柄,更确切地说,来自刀柄末端那半枚铜钱印记。它不再滚烫,而是沉淀成一种深沉的、带着无尽悲凉的微凉,如同沉睡的呼吸,微弱却顽强地证明着某个存在的延续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个时辰,也许是几天。当林震再次勉强凝聚起一丝意识时,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寒冷,而是颠簸。有节奏的、带着某种温暖气息的颠簸。脸颊贴着粗糙但厚实的毛皮,带着牲口特有的膻味和汗气。耳畔是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,还有赶车人低沉的吆喝和皮鞭的轻响。
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,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、灰蒙蒙的天光,还有不断向后移动的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原枯枝。他正趴在一辆堆满毛皮和干草的牛车上,身上盖着几张带着浓重膻味的旧羊皮,勉强抵御着严寒。
“哟?醒啦?”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林震费力地转动眼球,看到一个裹着厚实羊皮袄、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低头看着他,手里还拿着赶车的鞭子,脸上带着北境人特有的、被风霜刻蚀的质朴笑容。“你小子命真够硬的!老张头在雪窝子里捡到你的时候,都以为是个冻硬的尸首咧!没想到心口还有口热气儿!”
老张头?雪窝子?林震混沌的脑中闪过崩塌的雪峰,无尽的坠落…烬刀!他猛地一惊,想抬手去摸胸口,身体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让他闷哼一声。
“别乱动!”络腮胡汉子连忙按住他,“骨头断了好几根,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开眼了!你那宝贝疙瘩,”他朝牛车角落里努努嘴,“喏,在那儿呢。死沉死沉的,还裹得严严实实,老张头费老鼻子劲才把你俩弄上车。”
林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在毛皮和干草的缝隙里,隐约露出烬刀被破布条层层包裹的轮廓。刀静静地躺在那里,黯淡无光,再无往日的灼热与嗡鸣,只有刀柄末端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存在感,如同风中残烛。
“谢…谢…”林震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。
“谢啥!出门在外,谁没个落难的时候!”络腮胡汉子摆摆手,语气爽朗,“我叫雷铁,是黑水镇打铁的。老张头把你托付给我,让我捎你回镇上养伤。黑水镇就在前面不远了,再撑会儿!”
**黑水镇。北境边陲,最后的驿站。**
雷铁的铁匠铺就在镇子西头,临着一条半冻的小河汊。铺子不大,炉火早己熄灭,铁砧上蒙着厚厚的灰,显然主人离家有段时日了。林震被安置在铺子后一间简陋却还算暖和的土炕上。雷铁的妻子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,手脚麻利地给他清洗伤口、敷上黑乎乎的草药、用木板固定断骨。那药膏带着刺鼻的味道,敷在伤口上却带来火辣辣的暖意,驱散了部分冻伤的麻木。
林震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。身体的创伤是沉重的,但更沉重的是心。每一次闭上眼,葬虎窟崩塌的景象、冰棺镇魔的蓝光、白芷如同断翅冰蝶飘落的身影…便如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。唯有在意识模糊的边缘,当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炕头那把被破布包裹的烬刀刀柄,感受到那一点微凉的、沉睡般的脉动时,心底翻涌的绝望与痛苦才会被一丝微弱的暖流暂时抚平。
那暖流极其微弱,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与安宁,仿佛冰冷的深渊里,有一双无形的手,轻轻握住了他即将沉沦的灵魂。
**活下去…震哥…**
恍惚中,那温柔又决绝的声音,仿佛又在心底响起。
十几天后,林震终于能勉强坐起身。身体的剧痛依旧,但筋骨断裂处己被药力和夹板固定住,开始缓慢愈合。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让雷铁把烬刀拿过来。
当粗糙的手指再次触碰到刀柄末端那半枚铜钱印记时,一种奇异的联系瞬间建立。不再是之前力量的传递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源自血脉灵魂的共鸣。那一点沉睡的冰凉,在他指尖的触碰下,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,如同冰封湖面下,鱼儿吐出的一个细不可察的气泡。
“老雷,”林震的声音依旧沙哑,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帮我…重铸这把刀。”
雷铁正蹲在门口磨斧头,闻言一愣,扭过头,络腮胡子抖了抖:“重铸?就这黑疙瘩?”他走过来,拿起被破布包裹的烬刀掂量了一下,入手沉甸甸的,远超寻常刀剑。“分量倒是不轻,可这刀…”他解开破布,露出烬刀黯淡无光、布满细微裂痕、刀刃处更是崩坏扭曲的刀身,还有那刀柄末端嵌入的半枚奇异铜钱。“都烂成这样了,还铸个啥?不如融了打把锄头实在!”
“不。”林震的目光紧紧锁着烬刀,尤其是刀柄那半枚铜钱。“它没死。只是…睡着了。需要火…需要…新的骨血。”他从贴身处,艰难地取出那片在雪峰崩塌前、白芷所化的冰莲最后留下的、形似半枚残缺铜钱的玄冰片。冰片薄如蝉翼,在昏暗的光线下,表面流转着极其细微、仿佛蕴藏山川河流的天然纹理,触手冰凉刺骨。
雷铁看到那玄冰片,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。作为铁匠,他对金属矿物有着本能的敏感。他接过冰片,对着窗缝透入的光仔细端详,又用手指弹了弹,声音清越如金玉。“嘶…这…这他娘的不是冰!”他声音带着震惊,“这是‘万年玄冰魄’!传说只有极北绝地、玄冰地脉核心才会凝结的至寒精华!比精铁还硬,比寒玉还冷!你小子从哪儿搞来的?”
林震没有回答,只是将玄冰片轻轻放在烬刀崩坏的刀身之上。奇异的事情发生了!黯淡的烬刀刀身猛地一颤!那刀柄末端的铜钱印记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光!而玄冰片上的天然纹理,竟仿佛活了过来,开始缓缓流转,散发出微弱的冰蓝光晕。两者之间,仿佛存在着某种无声的呼唤。
雷铁看看烬刀,又看看玄冰片,再看看林震眉间那道暗红疤痕和他眼中深沉的悲恸与希冀,脸上的戏谑渐渐收敛。他沉默片刻,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把脸,眼中闪过铁匠特有的、面对绝世材料时的精光与凝重。
“他娘的…老子这破炉子,怕是配不上这等神物…”他嘟囔着,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,“不过…镇子东头老祭坛底下,倒是藏着点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…够劲!够邪乎!敢不敢赌一把?”
**地火熔炉,铸魂之所。**
雷铁口中的老祭坛,早己坍塌大半,淹没在荒草积雪之中。两人费力地清理开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口,一股混合着硫磺与金属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。沿着陡峭湿滑的天然石阶下行数十丈,一个巨大的、被暗红岩浆映亮的熔洞出现在眼前。
洞窟中央,并非寻常砖砌的炉灶,而是一座通体由暗青色、布满玄奥纹路的金属铸成的古老熔炉!炉体深深嵌入地面,下方并非柴薪,而是一道赤红的、缓缓翻涌流淌的岩浆河!岩浆散发出的恐怖热力,被炉体上那些玄奥纹路构成的阵法约束、导引,化作一股股凝练的、近乎纯青色的火焰,在炉膛内无声地燃烧、跳跃。
“地心熔火!上古铸炉!”雷铁的声音带着敬畏,指着熔炉旁一块半埋在岩石里的残破石碑。石碑上刻着几个龙飞凤舞、饱经风霜的古篆:
「地火熔炉,可铸神魂。
以血为引,以泪为媒。
无锋之刃,斩枷断锁。」
“无锋之刃,斩枷断锁…”林震轻声念着最后一句,目光落在怀中黯淡的烬刀上,心中豁然开朗。这把刀,从来就不是为了杀戮而存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