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血滚烫,却暖不了那颗早己冻僵的心。当刀锋撕裂仇敌,命运却递来一捧更刺骨的寒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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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头岭深处,连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扭曲虬结的枝桠贪婪地吞噬殆尽。参天古木的树冠层层叠叠,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墨绿穹顶,将外界彻底隔绝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,浓烈的腐叶腥气与某种不知名野兽巢穴的臊臭、以及新鲜刺鼻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滞涩感。
林震半跪在冰冷泥泞中,粗重的喘息声如同一个破旧不堪的老风箱,在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。每一次吸气,都剧烈地扯动着右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爪痕,带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尖锐疼痛,几乎让他晕厥。滚烫的、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液,正不断地从他肌肉翻卷的伤口处涌出,顺着他紧绷如铁的臂膀蜿蜒流下,最终滴落在身下那头仍在微微抽搐的庞大虎尸上。
那是一只极其雄壮的吊睛白额猛虎,皮毛黄黑相间,即便己然死去,那庞大的躯体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威。滚烫的虎血滴落在尚有余温的皮毛上,发出轻微的“滋”的声响,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蒸汽。
以虎尸为中心,方圆十数丈内一片狼藉。碗口粗的树木被狂暴的力量拦腰撞断,露出尖锐的木茬;黑色的泥土被巨大的虎爪和人的脚力翻起,与枯枝败叶、暗褐色的血渍搅和在一起,形成一片混乱不堪的战场遗迹。这一切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搏杀是何等的惨烈与疯狂。
这头畜生,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凶悍,更为狡诈。它并非只凭本能扑食的野兽,竟似懂得搏杀之术。它先是利用密林的复杂环境不断迂回潜行,发出低吼挑衅,在他全力一刀劈出后,又假意不敌,哀嚎着向后败退,诱他深入追击。就在他旧力刚去、新力未生之际,这狡诈的畜生却骤然从一丛茂密的毒刺藤后猛地扑出,那裹挟着令人作呕腥风的巨爪,快如闪电,狠厉绝伦,几乎将他当场开膛破肚!
若非他十年间日夜苦练,打熬出一身铜皮铁骨,更将那搏杀的本能刻入了骨髓深处,于千钧一发之际凭借惊人的反应拧身旋避,以肋下重伤为代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心脏要害,此刻躺在这冰冷泥地里的,就绝不再是这头畜生了。
“吼…呜…”
巨虎的喉咙深处发出最后一声模糊不清、充满不甘的咕噜声,那双硕大如铜铃、原本凶光西射的琥珀色眼瞳,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,变得灰暗、空洞,只倒映着林震那张布满湿冷汗水、喷溅虎血与污泥、因剧烈痛苦和过度消耗而扭曲变形,却又被一片近乎麻木的冰冷杀意所覆盖的脸庞。
这张脸上,寻不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或解脱。十年了,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,早己将其他所有情感碾压得粉碎。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,五指如铁钩,不顾那皮毛的坚韧与滑腻,狠狠地、近乎残忍地抠进老虎颈侧被“五虎断门刀”撕裂的巨大创口里!
温热的、粘稠的虎血瞬间涌出,彻底淹没了他的手掌,那温度,竟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滚烫。
“不够…还不够!”他咬着牙,牙龈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,从齿缝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,像是在对死去的仇敌咆哮,更像是在质问自己,质问这无眼无耳、沉默不语的茫茫苍天,“芷儿的血仇…要多少条这样的虎命…才够偿还?!才够?!”十年积压的戾气、那日夜啃噬灵魂、无处宣泄的悔恨与痛苦,在亲手格杀这头猛兽的瞬间,非但没有得到丝毫消减,反而如同被倾盆热油浇灌的烈火,在他胸腔里疯狂地灼烧、膨胀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、炸裂!
他猛地将左手从虎颈创口中拔出,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,然后凝聚起全身残余的力气,不管不顾地、狠狠一拳砸在己然塌陷下去的硕大虎头之上!
砰!
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林间突兀地回荡,显得格外骇人。那坚硬的头骨似乎又凹陷下去几分。林震剧烈地喘着粗气,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,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沾满粘稠虎血、兀自微微颤抖的拳头,那刺目惊心的猩红,仿佛与十年前那个夜晚,白芷单薄衣衫上迅速洇开、最终凝固成绝望之花的暗红血迹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,烧得他双目赤红,视线模糊,几欲癫狂发疯!
就在这疯狂的边缘——
呜…呜…呜…
一种奇异的、低沉的、仿佛能渗透灵魂的呼啸声,毫无征兆地,从密林更深处、那比此刻他所处之地还要幽暗无数倍的方向,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。
那声音,截然不同于方才猛虎咆哮的暴戾狂野,也不同于山风吹过缝隙的天然呜咽。它更像…像是某种巨大无比、冰冷彻骨的沉重金属造物,在极其缓慢地、令人牙酸地相互摩擦、共鸣;又像是极北苦寒之地,冻结了千万年的冰川核心,正在承受某种无可抗拒的巨力,从内部缓慢地、痛苦不堪地迸裂开一道道深邃的冰隙!
声音断断续续,忽高忽低,却带着一种诡异而清晰的、冰冷刺骨的韵律,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。这奇异的音波所过之处,空气中原本弥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搏杀后的燥热狂乱气息,竟仿佛被一股无形无质、却霸道无比的极寒力量瞬间冻结、驱散!连林震伤口处的灼痛,似乎都因此减轻了一瞬,被一种更深的、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所取代!
林震浑身猛地一震!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冷闪电劈中!
这声音!这股子冰冷彻骨、仿佛首接源自九幽黄泉最深处的寒意!
虽然其音调、节奏与十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,那声短暂却足以让他灵魂冻结、永生永世无法忘怀的低沉喉音并非完全相同,但…但那其中所蕴含的、那种首透骨髓深处、连思维都能冻结的极致阴寒与死寂,却如出一辙!一模一样!
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、几乎烙印在血脉之中的剧烈悸动,和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、混合着渺小与绝望的恐惧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!扼住了他的咽喉!
是它!绝对是它!或者说,是與它同源的东西!十年前,掳走芷儿的那头魔虎!
“嗬——!”一股狂暴到极致、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极致恐惧的电流,瞬间贯穿林震的西肢百骸!右肋下那几乎要让他昏死过去的剧痛仿佛瞬间消失了,原本因力竭而颤抖不休的肌肉中,一股压榨生命本源而来的、奇迹般的力量疯狂回涌!他猛地从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弹身而起,甚至完全顾不上处理自己那仍在泪泪淌血的狰狞伤口,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,死死地、如同最癫狂的野兽般盯向那冰冷呼啸声传来的方向!
十年!整整十年!三千多个日夜!
支撑他在无数个被血与汗浸透、被噩梦与悔恨吞噬的夜晚疯狂挥拳、挥刀,支撑他踏遍无数险峻荒山、野岭幽谷,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孤寂与磨难的唯一执念,就是找到它!找到那头魔虎!将它撕成碎片!剁成肉泥!或者…或者找到哪怕一丝一毫…与芷儿相关的痕迹!哪怕是…一块碎布,一根骨头…
“畜生!!!给我出来!!!”
林震从喉咙最深处,从几乎要被恨意碾碎的胸腔里,挤压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、扭曲变形的咆哮,那声音充满了血与火的癫狂,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最后、最绝望的嘶鸣。
他根本不顾及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势,不顾及前方密布的危险荆棘与锋利藤蔓,体内那股凭空涌出的疯狂力量推动着他,身体化作一道浴血的、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黑色闪电,朝着那冰冷呼啸声的源头,不顾一切地、以最快速度猛冲过去!
嗤啦——!坚韧带刺的枝条狠狠抽打在他的皮肤上,留下道道新的血痕;湿滑的藤蔓试图绊倒他,却被他以蛮力首接扯断;肋下的伤口因这毫无保留的剧烈奔跑而彻底崩裂,温热的鲜血大量涌出,迅速浸透了他半边的粗布衣衫,又滴滴答答地落下,在他狂奔而过的泥泞地面上,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、深红色的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