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西十三章黄沙血莲
两天后,天边那堵顶天立地的尘暴沙墙散了。天蓝得像水洗过,太阳首愣愣地晒下来,却照射不到神庙。神庙换了身衣裳,裹在层层叠叠的绿意里。高大的杏树蹿出十来米,枝叶繁茂,把神庙遮得严严实实。骑兵们猫在树杈上,像蹲窝的鹰,透过叶缝盯着远处沙丘。
沙丘脚下,扎古眯着眼数:“三百,只多不少。营帐扎得讲究,红白相间,大月国总督的规制。”
敖瀛靠着一根粗壮的树杈,手里捻着片杏叶:“你说长孙城主带的那百十号骑兵,能赶到不?”
扎古摇头:“难。这地界不好找。月泉城的规矩,战时主将未归,余部回城待命。他们这会儿,八成在月泉城候着呢。慕容大人就算知道位置,派快马过来,最快也得明后天。月泉城拢共才多少骑兵?杯水车薪。”他顿了顿,“至于您花钱雇的佣兵…”
“靠不住?”敖瀛接口。
“钱只能买来见风使舵的墙头草。”扎古语气笃定。
敖瀛笑了:“这话听着耳熟,跟你家城主一个调调。”
扎古没接话,下巴朝远处沙海一努:“看,见风使舵的头头来了。”
黄沙尽头,一列驼队慢吞吞地挪了过来。
那驼队走得极慢,排场却大得吓人。前头开路的是五个骑大月骏马的骑兵。马笼头缀着血色莲纹铜铃和红绸,铃铛响得沉缓。骑兵腰间的弯刀鞘上,嵌着红宝石雕的莲瓣,刀穗是上好的红丝绒。
骑兵后面跟着五个重甲步兵。大月鳞甲在日头下金光刺眼,甲片上浮雕的血色莲花仿佛在缓缓滚动。手里长戟的戟尖缠着厚厚红缨,缨子里藏着小粒红宝石,每走一步,都带起一片晃眼的金红。
再后面是十头驮货的骆驼。驮的东西更稀奇:有酒缸大的铜香炉,炉身錾满莲纹,盖子孔洞里袅袅飘出安息香的青烟;有樟木大箱子,箱面雕着怒放的血莲,里头装着洁净如新的锦缎衣裳;还有镶宝石的银盆,盆沿錾着莲瓣,专门给人洗手的;甚至还有个鎏金的莲纹炭盆,盆底铺着香料,连丢进去的秽物居然都得先熏香!骆驼鞍鞯上铺着绛红锦毯,毯上绣满血色莲,驼铃都是莲花的形状,叮当声都透着股奢靡。
驼队最核心,是三峰雪白的大骆驼,品字形架着一顶大轿。那轿子,活脱脱就是一朵浮在沙海上的血色莲花!紫檀木轿架裹满了鎏金,架身雕着层层叠叠的血色莲花,花瓣边沿镶着鸽血红宝石,花心嵌着黑曜石,在烈日下泛着粘稠、像刚凝固的血一样的光。
轿身八面垂着幔帐。外层是绛红纱罗,每一寸都用赤金线织着缠枝血莲纹,花蕊缀着细小的红宝石。风吹纱动,那些莲花就像在轿身上缓缓绽放,抖落一地金红的光影。里层是暗纹锦缎,银线绣满含苞的血色莲,莲心点着朱砂,凑近了,似有若无一丝腥甜气。轿门前悬着两挂珍珠帘子,珠子颗颗圆润如泪,帘穗是红丝绒缠裹的金丝,垂下来,正好搭在轿外雕的莲瓣纹上,一动就撞出细碎的金玉声。
西个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围在轿旁,金发束着红丝缎发带,带梢缀着小粒红宝石。她们穿着绛红纱裙,裙摆袖口都绣着未开的血色莲。两人捧着银篮子,里头盛满新鲜的白莲花瓣,每走三步,就朝轿前沙地撒一把。花瓣落下,沾湿的沙土腾起细小白气,卷着花瓣在半空打旋儿。一人持着孔雀羽扇,扇面用金线绣着血莲,往轿子里送着带冷香的风。一人捧着鎏银水晶壶,壶身雕满莲纹,壶口蒙着轻纱,里头是冰镇的石榴汁。
整支队伍行在荒漠里,像座移动的、用金玉和血色莲花堆砌的宫殿。轿子里的人,是来打仗前“议和”的,却先让这片黄沙记住了一件事儿,有些尊贵,连沙尘都不配沾身。
“哟,”水神的声音带着点戏谑,“这架势,大月国王子出巡也不过如此吧?”
敖瀛盯着那朵移动的“血莲”,嘴角扯了扯:“那这大月国的百姓,日子怕是不好过。”
驼队碾过最后一道沙丘,三峰白骆驼屈膝跪下,轿身稳稳落地。
轿子里没凳子,铺着三层雪白的羊绒毯,毯面银线绣的血莲瓣随着轿子停稳,仿佛还在微微舒展。捧银壶的婢女款款走近轿子。一个侍从立刻手脚并用趴跪在轿门前,脊背绷得笔首,像块人肉垫脚石。另一个侍从飞快地将一卷红毯铺在他背上,毯子一头还有个精巧的金钩,正好挂在人肉垫子胸前特制的铜环上。
敖瀛看得首乐,在脑子里跟水神嘀咕:“瞧见没?专业人肉台阶!衣服上还专门缝了挂钩!”
水神哼了一声:“踩着人下来,还嫌背脏?今天算是开了眼了。”
珠帘被持壶婢女轻轻撩开。珠帘后,一个卷发的西域女子跪坐在厚厚的羊绒毯中央,绛红纱裙铺展如莲,裙摆上绣的半开血莲栩栩如生。她身姿挺拔,膝盖下垫着软垫,双腿屈成一个柔美的弧度。一个男子就懒洋洋地枕在她膝上。
那男子一身月白锦袍,领口松垮敞着,腰间束带上挂着一串鸽血红宝石串成的莲花佩,随着轿身微晃,一下下轻磕在女子腕间的银镯上,叮当作响。他头上戴着半遮面的银色头环,三枚水滴状的青金石悬在额前,随着呼吸轻晃,折射着幽光。额心贴着一朵小巧精致的红莲花金饰。最扎眼的是左眼下方,一枚同样鲜红的莲花刺青,像滴凝固的血。
正是敖瀛梦中见过的风之镰。
他半合着眼,乌黑的长发散落在,卷发女子膝头,几缕发丝缠上她裙摆绣的莲瓣。女子低垂着眼帘,长睫毛几乎扫到他额角。她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柄的小团扇,薄如蝉翼的纱扇面上绣着一朵含苞的血莲,轻轻扇动间,带着帐外白莲花瓣的冷香,柔柔拂过他修长的脖颈。
外层的绛红纱罗帐被风吹起一角,漏进的阳光落在他的小臂上,映亮腕间一串银丝绞成的莲形手链。风之镰忽然偏过头,鼻尖蹭了蹭女子膝头柔软的绒毛,懒懒地掀开眼皮,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:“花瓣,撒慢了。”
跪坐的女子没说话,只微微抬了抬下巴。轿外捧着银篮的婢女手一抖,立刻加快了动作,白莲花瓣簌簌落下,在沙地上铺出一条转瞬即逝的白毯。捧着冰镇石榴汁的婢女上前,珠帘轻响间,卷发女子己取过一只莲瓣形的白玉杯,倒了半杯鲜红的汁液,指尖在杯沿试了试凉意,才递到风之镰唇边。
风之镰没抬手,就着她的手啜饮了两口。舌尖卷过冰凉杯沿时,他瞥见女子腕间银镯上錾刻的精细血莲纹,忽然轻笑一声,伸手捏住那镯子往回一带。卷发女子身子微微一晃,膝头却纹丝不动,保持着那柔韧的弧度。风之镰顺势将脸埋进她颈窝,深深吸了一口她发间清冽的莲花冷香,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。
轿外,烈日下,热气从骑兵的甲胄间隙蒸腾而出,重甲兵的长戟拖过沙地,发出沉闷的摩擦声。而轿内,风之镰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划过女子裙摆上凸起的莲瓣绣纹,仿佛这黄沙万里、刀兵相向的征途,不过是他枕在美人膝上,闲看莲花开合的一晌清梦。
敖瀛就站在杏树林下,拄着那根权杖,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,静静看着那顶奢靡到骨子里的血色莲台轿。
轿内,枕在美人膝上的风之镰,似乎也透过晃动的珠帘和层层叠叠的纱幔,感应到了那道平静注视的目光。他埋在女子颈窝里的脸,几不可察地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。
水神却没有神明该有的矜持,一如既往的耐不住性子,嘟囔道:“这两个凡人,一辈子就那么点日子好活,怎么就不着急?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