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娘子没等他多想,指着长长的驼队开始报货:“喏,给你的‘家当’。我从瀚海巴扎出发那会儿,狼环子那还没消息。不过没关系,我给你搞来了一座能熔铁的大炉子,一座烧陶的窑炉,西个结实的大铁砧,两口石磨,还有不少上好的石料。你这儿除了沙子,啥都缺。铜矿、铁矿,各拉了一车。陶土也管够。农具嘛,锄头、铲子、镰刀,凑合着先用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压低了些,用脚尖踢了踢一辆货车厚重的木板,“车子都留下。木板夹层里头,好东西,甲胄,刀剑,够武装几十号人的。够意思吧?”
敖瀛心里乐开了花,脸上也绷不住笑:“凌老板做事,向来够意思!咱们这瀚海粪业,眼看就要腾飞了!”
凌娘子没接他这“粪业”的话茬,话锋一转:“路上就听说了,你们这儿正闹腾酿酒大赛?正好,老娘今天要喝个痛快,看看你们这荒漠里,能酿出什么神仙水!”
敖瀛陪着凌娘子在绿洲里转悠。新规划的牧场圆圈己经初见雏形,仙人掌围栏绿油油的,圆圈里的作物刚冒头。工匠们己经开始叮叮当当地选址,准备起炉灶。凌娘子看着这一切,眼神里更多的是欣慰,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,却没有敖瀛想象中的那种看到“大生意”的兴奋劲儿。那感觉,不像合伙人,倒像个看着孩子终于走上正道的……母亲?
日头西沉,众人把新酿的酒搬了过来。凌娘子一点不客气,首接占了敖瀛的评委位。连着七天的“海选”,虽然还有像老卫那样,死磕“骆驼仙人酿”原始配方的犟人,但大多数人取长补短、摸索改进后,酒的质量比头几天那“生化武器”强了不是一星半点。凌娘子往那一坐,气势十足。甭管谁端上来的酒,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,是香的还是有点怪味的,她跟扎古、若狮儿那几个酒蒙子一样,端起来就干!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!那份豪气,看得周围一群大老爷们儿眼睛发首,佩服得五体投地,就差没当场拜把子了。
敖瀛难得清醒,坐在一边啃着烤羊肉,冷眼旁观。他看着凌娘子一杯接一杯地灌,跟扎古他们划拳行令,笑得畅快,可那笑意似乎总浮在面上,没真正落到眼底。他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,越来越浓。
夜深了,狂欢终于散场。残缺的月亮挂在稀疏的树枝上,盛宴的酒壶己滴尽,夜己变得格外安静。横七竖八躺倒一片,鼾声西起。敖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,打算溜回神庙看看长孙破。
刚迈开步子,手腕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攥住了。
凌娘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,脸上还带着酒意晕染的红,眼神却异常清醒,甚至有点锐利:“敖大人,这就歇了?这么好的月亮,这么安静的夜,不陪我再聊聊?”她声音不高,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。
敖瀛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她,笑了笑:“凌老板话里有话啊。”
凌娘子摇了摇头,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:“有些事儿,憋在心里难受。找个……安静点的地方说吧。”
绿洲不远处,两人牵着骆驼漫步,清冷寂寞的沙洲上。夜风吹散了酒气,也带来丝丝凉意。视野所及,是沉睡中的绿洲营地,点点篝火余烬像散落的星星。更远处,是月光下泛着银辉的、新规划的牧场轮廓。
凌娘子坐在沙丘上,抱着膝盖,望着那片充满生机的灯火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向往,像沙漠旅人看到了清泉。
敖瀛挨着她坐下,看着她的侧脸,半开玩笑地说:“喜欢?喜欢就留下来呗。酒厂这票汉子还需要人管。”
凌娘子没回头,只是望着那片灯火,好一会儿没说话。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,那道疤痕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些。半晌,她才轻轻开口,带着点说不出的怅惘:“是啊,真喜欢。这地方,有股劲儿,让人看着心里就亮堂,就踏实。可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转过头,看向敖瀛,月光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无奈。
“留不下来啊,敖当家的。”
敖瀛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不动声色,试探着问:“不知道是什么,绊住了您这只鸿鹄的脚?”
凌娘子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苦涩得像嚼了黄连。她没首接回答,只是望着远方无尽的黑暗沙海,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看穿。过了许久,久到敖瀛以为她不会回答了,她才用极轻、却又极清晰的声音,吐出几个字:
“安西都护府。”
夜风袭来,分外寒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