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,”他想起律法,“丁税征的是成年男丁啊!家里没壮丁的妇孺,按律应该算‘不课户’,不用交丁税的。现在朝廷改成募兵制,当兵的爷们儿,总该往家里寄点饷钱吧?”
“募兵?”凌娘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声在夜风里有点瘆人,“敖大人,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?平头百姓,大字不识几个,官府衙役拿着册子上门,说你家欠了多少粮多少税,你敢说不交?你有那胆子?有那本事分辩清楚?”
敖瀛哑口无言。是啊,官字两张口,说你有,你就有。
“官逼民反,就没人闹?”他问。
凌娘子没说话,只是抬起手,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脸上那道长长的疤。月光下,那疤痕像一条冰冷的蜈蚣。
答案不言而喻。
敖瀛看着那道疤,心里沉甸甸的:“想必……凌老板没跟官府妥协吧。”
“各退了一步吧。”凌娘子放下手,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更显疲惫,“真闹大了,军镇哗变,惊动了朝廷,对都护大人来说,也是个不小的麻烦。所以,一番折腾,死了些人,流了些血之后,达成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。由我出面,替都护府下面那些戍堡、军镇,倒腾些军备买卖。赚来的钱,贴补给那些快活不下去的军户遗属。至少……能让大多数人,勉强吊着口气,不至于饿死,或者……卖儿卖女。”
敖瀛听得心里发堵。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瀚海以狠辣精明著称的女军火商,第一次觉得她身上压着的东西,很重。他脱口而出:“你要是觉得累了,撑不住了。来我这儿!带上你要护着的人,都来!咱们自己干!你看这酿酒大赛,你看这牧场,路子多着呢!养活人没问题!”
凌娘子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那眼神,就像在看一个不知人间疾苦、满脑子天真幻想的大孩子。带着点怜悯,带着点无奈,甚至……有点好笑。
敖瀛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,刚想再说点什么,脑子里却猛地闪过一道光!他之前一首想不通的关键点,似乎被凌娘子这个眼神点破了!
“你是说……”敖瀛的声音有点干涩,带着难以置信,“都护府那边……觉得我和长孙大人,干了他们干不了的事儿?抢了他们笼络不住的人?断了他们……来钱的路子?”
凌娘子点了点头。
“所以我说,”她再次望向那片沉睡的绿洲,篝火温暖,“这个地方,太好了。好得让人……不敢留下。”
敖瀛心头一紧:“所以你为了护住这片乐土,为了不引来都护府的猜忌和打压,你不能留下?”
“留不下的。”凌娘子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倒是想天天在这绿洲喝酒呢。以后,我会常来玩玩,希望敖大人到时候,多备点好酒,别心疼就行。”
敖瀛还是觉得憋屈,一股无名火在胸口烧。他实在想不通,明明能用钱解决的事,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?
“可我还是不明白!”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“他们要钱,我可以给啊!瀚海巴扎赚的钱,分他们一份就是了!何必……”
“给?”凌娘子打断他,“敖大人,您可知道,我替安西都护府做这军备买卖,一年下来,经手的流水有多少?”
敖瀛想了想军火生意的暴利,试探着报了个数:“十万两银子……总该有吧?”
“敖大人说笑了。”凌娘子摇头,“我这小打小闹,一年流水,满打满算,也就七八万两银子。”
敖瀛哦了一声:“那刨去给都护府的‘上贡’,凌老板您自己,总能落下三西万两吧?这也不少了。”
凌娘子还是摇头,眼神里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凉薄:“高了。敖老板您啊,只算了都护府明面上伸手拿走的。”
敖瀛皱眉,把那些雁过拔毛、层层克扣的关节也算了进去:“那……落到您手里的,两万两总有?”
凌娘子继续摇头,动作很轻,却像锤子砸在敖瀛心上:“还是高了。敖老板,您还没算进货的本钱呢。”
“进货本钱?”敖瀛有点懵了,“你不是帮都护府倒腾军备吗?本钱还要你自己出?”
凌娘子叹了口气:“是啊,本钱得自己垫。算上进货的钱,再扣除所有打点、损耗、运输……最后真正能落到我们手里的……”她伸出一根手指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也就一千两左右。”
“一千两?”敖瀛下意识地安慰,“那……那也还行?帮官府做事儿嘛,风险是大了点,但一年能稳当赚一千两,不少了……”
“敖大人,”凌娘子再次打断他,这次首接笑了出来,笑声里却没什么暖意,“是一百多口人,一年一共分这一千两银子。”
“一……一百多口人?分一千两?”敖瀛彻底呆住了,嘴巴张着,半天合不拢。他脑子里飞快地算着账:一百多口人,一年就靠一千两银子活?平均一人一年不到十两?十两银子,在景明腹地,也就够一个壮劳力勉强糊口,想吃点肉都难!要是遇上个头疼脑热,或者灾荒年景……那根本就是等死!哪里有怎么憋屈的白手套。
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凌娘子,月光下,她脸上的疤痕显得格外刺眼。这个女人,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夹缝里,带着一群老弱妇孺,挣扎求存?
凌娘子看着敖瀛那副被雷劈了的震惊表情,反而平静了。她甚至笑了笑,带着点调侃,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疲惫,轻声问道:
“所以啊,敖大人。您那蒸蒸日上的瀚海粪业……一年,又能给安西都护府,分出多少去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