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录事的心轻轻跳了一下。他走过去,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,也抬头看月亮。“是啊…回去后,排新戏,还有很多要请教姑娘。”他的声音发干,故意把“请教”两个字咬得重些。
阿娜尔好像松了口气,语气比宴会上自然了点:“王大人客气了,互相学习吧。”她停了一下,目光从月亮移到院里一丛暗乎乎的沙棘上,“绿洲学堂的孩子们,学琵琶挺起劲。上次教的几个指法,大半都练会了。”
王录事转头看她。月光照在她卷翘的睫毛上,投下浅浅的影子。他心里一热,脱口而出:“绿洲…有姑娘这样的人,真好。”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冒失了,赶紧补一句,“我是说…有姑娘这样的老师,是孩子们的福气。”
阿娜尔愣了一下,低下头,用脚尖轻轻蹭着地上的小石子。“王大人过奖了。”声音很轻,“绿洲…是大家的。”
这时史敬忠温和又清楚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,打破了这点安静:“王录事,原来在这儿陪阿娜尔姑娘赏月呢?真是好兴致。”
王录事身子一僵,转过去。史敬忠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,慢慢走近。
“快随我回去吧,”史敬忠声音还是那么温和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劲儿,“宴席就差你了。乌垒城几位将军,还要代表手下兵士,再敬你一杯,感谢绿洲这次巡演的热情呢!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军民情分,你代表绿洲,绝对不能缺席啊。”
“军民情分”这几个字,像块大石头压下来。王录事的脸在月光下有点发白。他歉疚地看了阿娜尔一眼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。
阿娜尔抬起眼,飞快地瞟了他一下,低声说:“王大人…少喝点。”
史敬忠好像没听见阿娜尔的话,笑容不变,眼光在王录事和阿娜尔之间打了个转,带着点长辈开玩笑的口气:“好时辰好景色,机会难得。录事,别辜负了这好月亮,还有…大家的一片好心啊!都等着给你鼓劲呢!”
王录事垂下眼,躲开史敬忠的目光,也躲开阿娜尔月光下清亮亮的眼睛。他低声对阿娜尔说:“姑娘…稍等,我…去去就回。”
说完,他转过身,脚步沉沉地,跟着史敬忠又走回那片亮得刺眼、吵得头疼的地方。
厅里的吵闹像一锅滚水,蒸汽熏得人发晕。王录事被大家围着,重新回到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热闹中心。刚才月亮底下那点清凉安静,现在远得像梦。
史敬忠没回主位,他亲自从一个金闪闪的酒壶里倒了满满一杯酒,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晃荡。他绕过桌子,走到王录事面前,脸上没了之前的玩笑,换上一副沉甸甸的、几乎庄严的表情。
他没急着递酒,而是双手捧着杯子,眼睛首首看着王录事,声音不高,却清清楚楚穿过西周的嘈杂:“王录事。”
王录事下意识站首了。
“这一杯,”史敬忠口气特别郑重,“不为私心,为的是公道!”
他停了一下,让这句话在空气里沉下去。
“喝了它,代表的是绿洲,成全的是乌垒城边军和绿洲之间的情分!”他的目光扫过旁边几位穿盔甲的将军,又回到王录事脸上,声音提高一点,“别让乌垒城的将士觉得,咱们绿洲来的使者,不懂人情,不给面子!这杯酒,关系绿洲的名声,关系敖城主的脸面!”
酒杯递到王录事眼前。杯口冰凉,碰着他的手指尖。
王录事看着杯里晃动的酒水,那里面好像映出阿娜尔刚才在月下说“少喝点”时微皱的眉头,映出边军看戏时张开的大嘴,映出敖瀛送他出绿洲时平静信任的眼神。几个影子叠在一起,扯着他。
他要是不喝,就是不顾绿洲名声,就是打了边军和史敬忠的脸,成了那个不懂事、只顾自己“诚心”的自私人。可这杯酒喝下去,又算啥?是对阿娜尔那份关心的背叛,是对自己心里刚清楚点的“诚”的玷污。
“诚心…要是因为小诚坏了大事,这诚,还是诚吗?”他脑子里一团乱,太学里读的圣贤道理,这会儿在“人情世故”和“大局为重”面前,显得那么没力气。
史敬忠的手稳稳托着酒杯,不催他,只静静看着,那眼神好像在说:这是你的责任,是你必须走的一步。
王录事闭上眼,深吸一口混着酒味的浊气。他伸出手,指尖微抖,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杯子。冰凉的杯壁和他发烫的手心对比鲜明。他脑子里最后定住的,是阿娜尔站在月光里清瘦的侧影。
“为绿洲…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,像从远处飘来,“…我喝。”
他不再犹豫,仰起头,把杯里辣口的液体一口气灌下去。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下去,惹得他一阵猛咳。
“好!”
“王大人好酒量!”
“这才是咱们安西的好汉子!”
西周爆出震耳朵的叫好和拍巴掌声,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水,模糊又遥远。王录事觉得脚底的地在晃,头顶的灯也变得迷糊。他感觉到的不是喝醉的晕乎,而是从里头开始塌掉的眩晕,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杯酒下肚,彻底碎了。
他使劲想站稳,身子却不听使唤地晃了一下。
在眼前完全黑掉前,他最后看到的,是史敬忠脸上那加深的笑,意味深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