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城入秋的清晨,雾还没散,钱塘钱庄的朱红大门刚推开条缝,张老栓就攥着个蓝布包冲了上去。包里头裹着十张庄票,是他和隔壁王二、李婶等五户人家凑的——有卖粮的钱,有给娃看病的钱,还有准备冬天买棉衣的钱,加起来足足二百两,全指望兑成现银过日子。
“账房先生,麻烦您给兑下银!”张老栓把庄票往柜台一递,手上的老茧蹭过光滑的票纸,声音都带着颤。他昨儿就听说,最近钱庄兑银要排队,特地起了个大早,没想到还是赶了个头名。
账房先生是个瘦高个,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,用麻绳拴着挂在耳朵上。他接过庄票扫了一眼,眉头立马皱成了疙瘩,抬头朝后堂喊了声:“吴掌柜,有人兑银!”
没等张老栓反应过来,后堂就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,钱塘钱庄掌柜吴世安摇着把檀香扇走了出来。这人穿着件宝蓝色绸缎袍,肚子挺得像揣了个小西瓜,脸上的肉随着脚步晃悠,看都没看张老栓,先对着账房先生撇了撇嘴:“慌什么?兑银就兑银,喊魂呢?”
张老栓赶紧陪笑脸:“吴掌柜,俺这十张票子,您给兑成现银呗?都是正经庄票,去年您这儿发的,上面还有您的印呢!”他指着庄票角落的朱红印章,那是他当初领票时特意认准的,就怕拿到假票。
吴世安这才斜睨了张老栓一眼,扇子“啪”地合上,指着柜台后的银库大门:“兑银?你没瞅见银库门上的封条?最近太平军闹得凶,漕银过不来,银库空虚,兑不了!”
“啥?兑不了?”张老栓一下子懵了,伸手就要去抢庄票,“吴掌柜您可别开玩笑!这票子是俺们的救命钱啊!俺儿子得了肺痨,就等着兑银抓药呢!您要是不兑,俺儿子就没命了!”
周围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百姓,有几个也攥着庄票,小声议论起来:“俺昨儿来也没兑着,说是银库没银了?”“不能吧?钱庄哪能没银?是不是他们把银藏起来了?”
吴世安被吵得心烦,脚一跺:“吵什么吵!朝廷都知道!太平军堵了漕运,银船过不来,银库空了能怪谁?要怪就怪那些反贼!等漕银一到,自然给你们兑!现在?不行!”
“可俺这票子上写着‘凭票即兑’啊!”张老栓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指着庄票上的字,“当初你们发票的时候,可不是这么说的!说只要有票,啥时候都能兑,现在咋不认账了?”
吴世安脸一沉,语气也硬了起来:“凭票即兑?那也得有银才行!银库没银,你让我变出来?告诉你,别在这儿胡搅蛮缠,再闹,我叫家丁把你叉出去!”
这话一出,围观的百姓立马炸了锅。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往前站了站,手里也攥着张庄票:“吴掌柜,您这话不对!俺这票子是春天贷粮时押的,现在秋收了要还账,您不兑银,俺咋还账?总不能让俺把地里的稻子全拉给您吧?”
“就是啊!”另一个老婆子也凑过来,声音发颤,“俺这是攒了三年的养老钱,换成庄票就是图方便,现在兑不了,俺们咋活?”
吴世安被问得哑口无言,心里却慌得厉害——他哪是银库空虚?是金满堂让他滥发空票,把银库里的现银都挪去填窟窿了!这十张庄票里,有八张是没银支撑的空票,真要兑,银库早就空了底,他只能拿“太平军”当挡箭牌。
“都别吵了!”吴世安猛地提高声音,扇子指着门外,“朝廷有令,现在钱庄兑银得按‘限额’来,每天只兑十两,还得排队!你们要兑,就明天再来,排到了再说!现在?赶紧走!别耽误我做生意!”
张老栓急得首跺脚:“吴掌柜,俺们这十张票子二百两,每天兑十两,得兑二十天!俺儿子的病可等不了二十天!您就行行好,先给俺兑点,哪怕五十两也行啊!”
“不行就是不行!”吴世安转身就要往后堂躲,却被张老栓一把拽住了袖子。张老栓的手糙得像砂纸,死死攥着绸缎袍,眼泪掉了下来:“吴掌柜,俺求您了!俺就这一个儿子,要是没了银抓药,他就没了!您也是当爹的,您可怜可怜俺吧!”
吴世安被拽得不耐烦,使劲一甩袖子,“撕拉”一声,绸缎袍被扯破了个大口子。他顿时火了,指着张老栓喊:“反了你了!敢扯我的衣服?来人啊!家丁呢?把这刁民叉出去!”
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立马从后堂冲出来,架着张老栓的胳膊就往外拖。张老栓挣扎着,蓝布包掉在地上,十张庄票散了一地,被风吹得打旋儿。他看着那些飘飞的票子,像看着儿子的命,哭得撕心裂肺:“俺的票子!俺的救命钱!吴世安你没良心!你会遭天谴的!”
围观的百姓看得心惊,有人偷偷捡起张庄票,小声说:“这票子要是兑不了,不就成废纸了?”还有人叹气:“早知道当初就不换庄票了,还是现银踏实!”
吴世安看着被拖出去的张老栓,又瞥了眼地上的庄票,心里发虚,赶紧让账房先生把票子捡起来,塞回张老栓的蓝布包,又让家丁把包扔给门外的张老栓,嘴里嘟囔着:“晦气!赶紧滚!别在这儿碍眼!”
等百姓渐渐散了,吴世安才擦了擦额头的汗,跌坐在后堂的太师椅上。他对着空银库的方向,心里首打鼓——金满堂让他“加倍滥发庄票”补亏空,可现在连老百姓的小额兑银都应付不了,要是传出去,大家都来兑银,他这钱庄立马就得垮!
“不行,得给金总爷写封信!”吴世安猛地站起来,叫账房先生拿纸笔,“就说杭州百姓兑银闹得凶,银库实在撑不住,让他赶紧拨点‘压舱银’过来,不然迟早出乱子!”
账房先生一边磨墨,一边小声问:“掌柜的,要是金总爷不拨银咋办?”
吴世安狠狠拍了下桌子:“他能不拨?这空票是他让发的,出了乱子,他也跑不了!你赶紧写,今儿就派人送京城去,晚了就来不及了!”
可他没料到,刚才围观的百姓里,有个穿青布衫的汉子,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。那汉子是御史派来的密探,专门盯着杭州钱庄的动静,刚才张老栓兑银碰壁的事儿,他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小本子上,连吴世安扯破衣服、叫家丁叉人的细节都没落下。
密探看着钱塘钱庄的大门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——这“银库空虚”的借口,骗骗老百姓还行,可骗不了他。他早就查过,最近根本没有漕银被太平军拦截的消息,吴世安说的“银库空虚”,十有八九是滥发空票闹的!
等天黑透了,密探悄悄摸进驿站,把写好的纸条塞进一个竹筒里,交给了快马送信的驿卒:“连夜送京城御史府,半道不能耽搁!”驿卒接过竹筒,揣进怀里,翻身上马,马蹄声哒哒地消失在夜色里。
而张老栓呢,抱着蓝布包坐在自家门槛上,哭了整整一下午。隔壁王二和李婶闻讯赶来,看着散在桌上的庄票,一个个愁眉苦脸。
“老栓哥,这可咋整?俺家娃还等着银交学费呢!”李婶抹着眼泪,手里的庄票都被攥皱了。
王二蹲在地上,猛抽了口旱烟:“要不,咱们再去钱庄闹一场?人多力量大,他总不能都叉出去吧?”
张老栓摇了摇头,眼里的光都暗了:“闹也没用,吴世安根本不认账。俺听说,苏州那边也有人兑银碰壁,要不,咱们再等等?说不定过几天真能兑了呢?”
可他心里没底——那庄票上的“凭票即兑”,现在就像个笑话。他摸了摸儿子滚烫的额头,心里一阵发酸:要是兑不到银,儿子的病咋治?家里的日子咋过?
夜色渐深,杭州城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,可张老栓家的灯却昏昏暗暗的。他把庄票一张张叠好,放进蓝布包,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,就像藏着最后的希望。
而钱塘钱庄后堂,吴世安还在等着京城的回信,账房先生给他泡的茶都凉了。他不知道,这场小小的兑银纠纷,只是个开始——越来越多的百姓会拿着庄票来兑银,银库的空虚迟早藏不住,到时候,别说他这掌柜当不成,就连金满堂,也得被拖下水。
驿站的快马己经跑出了杭州城,竹筒里的纸条上,清清楚楚写着:“钱塘钱庄拒兑百姓庄票,称银库空虚,疑为滥发空票所致,百姓怨声载道,恐生事端。”
这张纸条,就像一颗小石子,即将投进京城的湖面,掀起层层涟漪。而张老栓和那些持票的百姓,还不知道,他们这场小小的“碰壁”,会成为日后钱庄挤兑潮的第一缕引线,把金满堂和那些贪腐的掌柜们,一个个拉下马。
夜深了,张老栓坐在儿子床边,看着儿子熟睡的脸,悄悄叹了口气。他不知道,明天会不会有希望,也不知道那些庄票能不能兑成银,只盼着,老天爷能开开眼,别让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百姓,连最后的活路都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