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海阁

第14章 镜像迷宫中的共舞（第1页）

天台试探之后，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陈序与苏芮之间悄然滋生。那层被“普罗米修斯”这个名字戳破的窗户纸，并未导致关系的破裂，反而如同揭开了一场盛大博弈的帷幕。他们陷入一种奇异的“共谋”状态——彼此都清晰地意识到，对方己看穿了自己部分伪装，却又都极有耐心地，甚至可说是乐在其中地，维持着这层脆弱的表象，继续在刀锋边缘共舞。

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，一种建立在相互洞察与相互威慑之上的、脆弱的共生。

周一的项目进度会上，陈序作为顾问，正就团队沟通效率的优化提出建议。他的言辞严谨，引用的都是经典的组织行为学理论，但在总结时，他话锋微妙一转，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坐在对面的苏芮，语气平和地补充道：“……因此，加强信息边界的管控，尤其是在核心算法模块的访问权限上，实施更细粒度的动态授权，不仅是技术安全的需要，更是应对潜在……‘外部兴趣’的必要举措。我注意到业界最近有几起案例，都表明过于宽松的内网策略，会引来不必要的‘关注’。”

他用的词是“外部兴趣”和“关注”，而非“间谍”或“窃密”。但在座的，或许只有苏芮能完全听懂他话语深处那精准的警告。她正低头转动着指尖的电子笔，闻言，笔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几秒，随即抬起眼，迎上陈序的目光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近乎挑衅的弧度，仿佛在说：“我听到了，然后呢？”

回合一，陈序落子：以公开建议为掩体，发射了一枚针对性的警示导弹。

苏芮的反击来得同样优雅而犀利。在代码评审环节，陈序展示了他构建的团队文化融合度预测模型，用复杂的算法量化成员间的协作模式。模型逻辑清晰，数据支撑充分，赢得了大部分技术成员的认可。轮到苏芮发言时，她先是礼貌性地肯定了几句，随即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，用她那带着点慵懒的语调问道：

“陈顾问的模型对历史数据的拟合度令人印象深刻。不过，我有个小小的好奇——您是否考虑了‘霍桑效应’在短期数据采集中的干扰？团队成员在明知被观测的情况下，其行为模式是否会系统性偏离常态？尤其是……”她微微歪头，粉紫色的发丝滑过脸颊，眼神纯净得像是在探讨一个纯学术问题，“……当观测者本身，也带着某种特定的‘研究目的’介入时，这种偏差是否会指数级放大，甚至导致整个模型的基础假设失效？”

她的话如同一把薄如蝉翼的手术刀，精准地剖开了陈序模型可能存在的、最隐蔽的与方法论漏洞。“霍桑效应”——正是社会心理学中关于观测者影响被观测对象的经典理论。她不仅在技术上反击，更是在隐喻的层面，将陈序自身也定位为一个“介入性”的观测者，一个其存在本身就在污染数据源的变量。

回合二，苏芮还击：以学术质疑为盾牌，首指陈序方法论的核心，并暗讽其“观察者”身份的不纯粹。

陈序心头一凛，随即涌起的竟是一种酣畅淋漓的。他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，调动毕生所学，才能应对这突如其来的、高质量的攻击。“苏经理的洞察非常敏锐，”他沉稳回应，迅速调整了演示界面，调出模型的敏感性分析模块，“这正是模型设计中重点考量的问题之一。我们引入了盲测对照组和长期追踪机制，试图剥离这种效应。当然，如你所说，绝对的客观是理想状态，但通过结构化的模型设计和持续校准，我们可以无限逼近……”

两人的交锋在旁人听来，是高水平的技术讨论，唯有他们自己，能感受到那字面之下汹涌的暗流。他们像两个在镜像迷宫中共舞的顶尖舞者，每一步都踩在对方投射出的光影边缘，旋转、进退、闪避、突刺。每一个眼神的交汇，都是一次无声的测探；每一句机锋暗藏的对话，都是一次思维的短兵相接。

陈序开始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期待与苏芮的每一次会议、每一次偶遇。这种期待，与当初面对沈冰时那种带着明确攻略目标的冷静计算截然不同。这是一种纯粹的、智力上的刺激，是顶尖高手相遇时，那种无需言传的兴奋与专注。苏芮的思维敏捷、知识广博、反应迅速，让他仿佛回到了学术生涯的黄金时期，与那些最聪明的头脑进行着电光石火般的思想碰撞。

他享受这种博弈。享受在数据的迷宫中与她竞速，在逻辑的钢丝上与她对峙，在心理的暗战中与她周旋。这让他暂时忘却了沈冰离去后那若有若无的空洞，也让他那颗因过度理性而时常感到冰冷的心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“热度”。

只是，他内心深处清醒地知道，这次的“碰撞”，与学院里纯粹的思辨截然不同。它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同样致命的危险。苏芮不是温良的学者，她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“商业间谍”（或者更复杂的存在），她的每一个微笑背后可能都藏着算计，每一次让步都可能孕育着更凶猛的反扑。卦象中?雷火丰所预示的、那雷霆般的冲突，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，始终悬于头顶。

但这种明知山有虎、偏向虎山行的感觉，本身就令人沉迷。

一次午休时间，他们在茶水间不期而遇。苏芮正往她的马克杯里倒入黑色的浓缩咖啡，没有加糖，也没有加奶。

“苏经理口味很重。”陈序靠在门框上，评论道。

苏芮端起杯子，嗅了嗅咖啡的香气，抬眼看他，眼神在氤氲的热气后有些模糊：“提神。毕竟，要保持清醒，才能跟上陈顾问的‘节奏’，不是吗？”她意有所指。

“彼此彼此。”陈序微笑，“有时候，跟得太紧，也容易迷失在镜像里。”

“迷失？”苏芮轻笑，抿了一口滚烫的咖啡，眉头都没皱一下，“或许吧。但谁知道呢，也许打破镜子，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世界碎片。”

她端着咖啡与他擦肩而过，留下淡淡的咖啡醇香与她身上那股冷冽的、混合着些许电子元件和薄荷烟的气息。

陈序站在原地，回味着她的话。打破镜子？她是在暗示什么？还是仅仅又是一次言语上的试探？

这场在镜像迷宫中的共舞，每一步都踏在虚实之间，既警惕着真实的触碰导致的全盘崩溃，又无法抗拒地享受着这种智力上极致角逐带来的、近乎战栗的。

他知道，这场舞远未结束。而下一个回合，或许就不再是这般优雅的探戈，而是卦象所预示的、更首接、更激烈的“噬嗑”。

他竟有些迫不及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