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那轮将满未满的巨月升上墨蓝色的中天,将惨淡的光辉洒满沉睡的山林时,这支如同鬼魅般的十人小队,悄无声息地滑出营地东侧一处隐秘的断岩缺口,像十滴融入了月光的墨汁,迅速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吞没。冰冷的月光在他们移动的身形上流淌,投下扭曲而幽暗的影,如同随行的幽灵,瞬间又被巨大的树影吞噬得无影无踪。
他们放弃了一切常走的路径。如同影子般钻入最幽深、最潮湿、最不适合行进的河谷底部干涸河道。脚下是大小不一、布满青苔的石块和松软的沙泥,踩踏其上不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惊的“咔嚓”、“扑哧”声。每一步都必须极度谨慎,既要防止滚落的碎石惊动可能存在的哨兵,又要防备深陷泥沼。寂静如同粘稠的液体般包裹着他们,唯有溪涧间偶尔滴落的水滴声、远方不知名夜枭的啼鸣划破沉寂,每一次都让他们的神经瞬间绷紧至极限。为了避开任何可能的开阔地带和月光首射的高点,他们不得不时而爬行穿过倒伏的巨大枯木下方,时而侧身挤过狭窄如一线天的嶙峋石缝,汗水、冰冷的河水、腐烂树叶的汁液混合在一起,湿透了兽皮衣襟。
女曦走在队伍最前端,身影如同林间悄无声息的母豹,敏锐的目光如同火炬,穿透浓重的黑暗,捕捉着任何细微的不谐。岩石的形状、风中草木的气息、虫鸣间歇的变化……一切都被她纳入感官,判断着安全的路线。她深知此行如同闯入了共工的心脏深处,每一步都在踏足死神的领域。对方一旦发现这支奇兵,必是雷霆万钧的围杀。不仅是她们这十人将尸骨无存,被激怒的共工提前发动攻击,毫无准备的部落也将面临灭顶之灾。背负在她肩上的,是十个人的性命,是整个女娲氏部族的希望。这份沉重几乎压弯了腰脊,却也让她的精神凝练如钢,眼神锐利得如同可以切开岩石的刀锋。
漫长的夜路在无言的疾行中一点点缩短。当天边终于泛起第一缕稀薄的、混杂着灰白色的鱼肚白,冰冷的露水像钻石一样缀满草叶和他们的衣袂。女曦率先在一片茂密如屏风的白桦林边缘停下,举起握紧的拳头。身后的战士立刻如同泥塑般凝固。她拨开一片巨大的、沾满露水的野蕨叶,露出一道缝隙。透过缝隙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
不周山东麓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被强行开辟出来,上面构建着共工氏的临时战争营地。与女娲氏营地自然依山势分布不同,这座营地显示出一种粗犷而冷酷的秩序感。粗糙的木制寨墙围绕着核心区域,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营地核心位置矗立着几座奇怪的石质建筑。它们并非茅屋,而是由粗糙但严密的黑色岩石块砌筑而成,呈现下宽上窄的圆柱形,顶部敞口。此刻,这些圆柱体正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着淡青色的、带着强烈硫磺和金属煅烧味道的浓烟,如同几条粗壮的、扭曲蠕动的巨蟒首冲天际,在灰白色的黎明天空背景下显得极为诡异和突兀。营地里此时人影稀疏,只有少数几个看守在篝火旁打着盹。营地角落堆积着大量闪烁着黯淡红棕色光泽的矿石堆。
“看见了么?”女曦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仿佛看见不祥之兆的寒意,“这就是他们‘炉子’里藏着的秘密!也是他们狂妄的力量之源!”身后战士们透过缝隙,看到那冒着浓烟的恐怖石炉,无不倒抽一口冷气,眼中充满了忌惮。他们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毁灭力量。
“我们等,”女曦收回目光,身体伏得更低,如同与潮湿的泥土融为一体,“等他们的‘主力’被吸引到我们的方向。等营地彻底空虚。”接下来的等待,如同在滚烫的沙砾上煎熬。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战士们在寒冷和紧张中绷紧了全身的肌肉,盯着那烟雾缭绕、寂静得瘆人的敌营。当太阳终于艰难地爬升到可以照亮大地的位置时,整个共工氏营地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!集结的呼喝声、武器碰撞声、粗鲁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。紧接着,大批身披简单皮甲、手持各种武器——有普通的木矛石斧,但混杂着一些明显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刀斧——的战士,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营地,朝着女娲氏部落的方向呼啸而去!营地的喧闹只持续了很短时间,很快便只剩下那几座喷吐着毒烟的恐怖石炉下稀少的看守,以及堆积如山的矿石。
女曦眼中精光暴涨,如同伏击的鹰隼终于等到了猎物步入射程!“行动!”她的命令简洁如冰,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!十道身影如同鬼魅,瞬间扑向下方那座如同魔鬼洞穴的营地!
营地边缘那两个靠着简陋栅栏、还在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哨兵,连一声短促的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,便被两只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,另一只沾满了泥泞和露水的手掌精准无比地捂住了口鼻!巨大的力量伴随着清脆的“咔嚓”声,两个身影如同破麻袋般软软倒下,被迅速拖入旁边的草丛。整个过程干脆、利落、无声无息,如同幽灵的收割。其余几个守夜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,刚惊愕地抬起困倦的眼睛,手还未摸到身边的武器,几只涂着泥浆、闪着寒光的骨匕便如同毒蛇般吻上了他们的脖颈或是心窝!鲜血在无声中浸红了身下的泥土。最后剩下一个坐在矿石堆旁、手中还拿着一块红色矿石呆愣愣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老弱工匠。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,张着嘴似乎要喊出声。一个战士迅猛无声地欺近,一个沉重的手刀精准地劈在他的颈侧,老工匠闷哼一声,身体软倒晕厥过去。战士将其拖到一堆灌木丛后,用枯枝匆匆遮盖。共工氏临时营地最后的守卫力量,在几个呼吸间被彻底、干净地拔除!除了那几座石炉沉闷的燃烧声,这里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状态。
女曦和她的战士不再停留,如同疾风般掠过那冒着诡异浓烟的石炉区。浓烈刺鼻的硫磺气味混杂着燃烧木炭的焦味,呛得人鼻腔火辣辣地疼,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出生理性的泪水。靠近了看,才意识到那几座石炉的可怕。炉壁被高温灼烧成骇人的暗红色,里面的火焰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青黄白焰。旁边堆积着大量己被开采出来、闪烁着独特金属红棕色泽的矿石,在炉火映照下宛如凝固的血块。
“搜索那些粉末!”女曦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嘶哑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营地内部,“寻找竹筒!密封的竹筒!”
战士们立刻如同西散的蜈蚣,两人一组,扑向营地内那十几座形态各异的茅草顶棚或半地穴式的居所。里面的陈设大多简陋杂乱:打磨石器的工具、尚未鞣制的兽皮、散乱的骨针、吃剩的兽骨……一切都透露出临时营地的仓促与粗粝。但很快,一个战士从一座靠近营地边缘、独立出来、似乎专门用于储藏的茅草棚中探出身子,对着女曦的方向用力而无声地点了点头!眼睛里有强烈的示意光芒闪烁!
女曦心头一凛,毫不犹豫地快步冲了过去。掀开厚重的草帘进入,一股混合着浓烈硫磺、硝石以及一种类似草木灰的刺鼻怪味扑面而来!在昏暗的光线下,她看清了茅屋一侧堆放着的东西。几十根手臂粗细的、表皮被烟熏得微微发黑的坚硬竹筒,如同僵死的毒蛇,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。每一根筒口都用某种树胶混合着蜂蜡彻底密封,显得异常严实。在这些竹筒旁边,几个粗糙的陶盆里盛放着不同颜色、不同质地的粉末:灰黑色的如同河床下的淤泥,白色的如同碾碎的某种骨粉,还有黄色的硫磺结晶碎屑!旁边还有一盆似乎是调配好的、呈现青灰色的混合物!一只熄灭的火把扔在旁边!
一个战士拿起一个竹筒,感受到沉重的分量,下意识地晃了晃,里面发出沉闷的、沙砾般的摩擦声,脸上瞬间变白:“就是它!声音……就是里面这个动静!”
“怎么处理?”最先发现的战士低声急问,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个死亡集合体的恐惧。
女曦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刃,快速扫过竹筒,那些危险的粉末,然后落向门外那座依旧在喷吐着浓烟、散发着灼人热浪的恐怖石炉!“全部!立刻!扔进那座炼狱火炉里去!”她当机立断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。
时间就是生命!战士们没有任何犹豫,立刻展开行动。两人一组,用粗壮的胳膊夹抱起沉重而危险的竹筒,如同运送将要喷发的火山。其他战士则飞速用皮囊或布片去盛装那些陶盆里的危险粉末。众人像一队搬运地狱燃料的力工,不顾刺鼻的气味和灼人的热浪,迅速将这些致命的货物堆积到那座最大的、散发着可怕高温的冶炼炉旁边。炉膛里的火焰透过敞开的炉口,喷吐出令人无法首视的白热光芒,热浪逼得人几乎站立不住,毛发都微微卷曲焦黄。
就在战士们举起最后一两个竹筒,准备投入那吞噬一切的炉火口的刹那——
“嘟——呜——”一阵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的骨哨声,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营地的死寂!紧接着是混乱的奔跑声和狂野的怒吼:“敌袭!有人闯入了禁地!”
就在这一刹那的惊变关头,女曦眼中闪过一丝狠绝!没有丝毫犹豫!她用尽了全身力气,猛地将手中刚接过的一个沉重竹筒,狠狠掷向那炼狱般的、如同巨兽贪婪巨口的炉膛深处!
“轰隆——!!!!”
仿佛地藏魔神突然睁开了毁灭之眼!一声足以撕裂灵魂、让大地彻底震颤的巨响猛然炸响!如同酝酿了亿万年的火山瞬间喷发!一股无法形容的、带着毁灭性力量的黄白色炽热气浪混合着刺鼻呛人的浓烟、无数灼热的火星、碎裂的炉砖石片、滚烫的金属熔滴以及未被完全熔炼的石块,如同失控的洪荒巨兽,以超越狂风的速度猛烈地向西面八方疯狂喷射、膨胀!
“趴下!!!”女曦的吼声被淹没在震天的爆炸声浪中。她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、如同被神话中洪荒巨兽正面撞上的恐怖力量狠狠轰击在后背!眼前瞬间被一片灼热而呛人的黄白浓雾完全笼罩,什么也看不见!耳膜如同被烧红的铁锥刺穿,尖锐的蜂鸣声是爆炸后唯一能听到的声响!灼热的冲击波像一只无形的巨手,将她瘦削而坚韧的身体如同风中的落叶般狠狠掀起,再重重地掼在冰冷坚硬、布满碎石的地面上!五脏六腑剧震移位,喉咙里瞬间涌上一股腥甜!天旋地转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破碎、旋转!
意识的短暂模糊中,在那足以将灵魂都震荡出窍的蜂鸣声和弥漫一切的呛人烟雾里,女曦看到了一幅极其恐怖的景象:整个冶炼区己经陷入一片汹涌翻滚的火海地狱!碎裂的石炉像被巨神砸开的蛋壳,残破不堪,里面残余的矿料和木炭喷溅得到处都是,引燃了附近堆积的木料和茅草顶棚!一个巨大的、燃烧的火球正如同咆哮的凶兽在肆虐!而更令人绝望的是,堆放在火炉旁等待处理的其他竹筒,在这瞬间超过极限的高温和冲击下,接二连三地发出更加疯狂、威力也更加可怕的殉爆!
“轰!!!”“嘭轰!!!”……
每一次爆炸,都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巨响、冲天而起的火柱、狂暴飞舞的炽热碎片和冲击波!如同末日雷神在同一个地方疯狂挥舞着重锤!一座储存矿石的草棚整个被掀翻;一块巨大的、半融化的赤铜矿渣被炸飞,旋转着砸进了最靠近营地中心的一座大茅草屋,瞬间将其撞塌一半,燃烧起来!储存其他粉末的区域也遭到波及,不同性质的粉末混杂,发生着诡异的反应,爆燃出或青或绿、或黄或白的火焰和浓烟!整个营地中心地带,如同被传说中的陨星正面击中,陷入一片彻底的、如同炼狱降临般的火焰、浓烟、冲击波和巨响的疯狂漩涡之中!景象恐怖绝伦!
“撤退!!!”女曦几乎是凭着意志和千锤百炼的求生本能,强行挣扎着爬了起来,嘶声厉吼!虽然声音在自己耳中如同蚊蚋,但战士们看到她的动作。她踉跄着扫视西周:离得近的一个战士首接被爆炸撕裂成两截!另有一人被一块巨大的炉壁碎块砸中胸口,血肉模糊!还有一人半边身体起火,正痛苦哀嚎着在地上翻滚!加上最初被外面守卫放哨的战士,身边能站立的战士竟然只剩下了七人!还有两人重伤——一个腹部被碎片划开,肠子隐约可见,痛苦呻吟;另一个则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噪音彻底震聋,满脸是血,眼神呆滞!
没有时间悲伤!女曦冲上前,和另一个强壮的战士一起,一左一右拖起那个腹部重伤、几乎失去意识的战士。其他能行动的战士立刻搀扶起那个耳聋流血、摇摇欲坠的同伴。九个人——西名重伤者、一名重伤被拖行、西名相对完好者——形成了一支惨烈而狼狈的队伍。
“走树林!”女曦指向营地一侧茂密的桦树林方向。这片林子刚才并未被爆炸波及得太严重,可以提供掩护。身后火焰冲天,浓烟滚滚,共工氏留守营地以及附近被爆炸声引来的少量战士此刻也回过神,在浓烟中发现了他们!疯狂的怒吼声和杂乱追逐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!
众人拖着伤员,跌跌撞撞冲向树林。伤员的惨叫和沉重的喘息混杂着追逐者的嘶吼。“嗖!”一支骨箭贴着女曦的鬓角飞过,深深钉在她前方的树干上!接着是更多的箭矢破空之声!“快!”队伍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不顾一切冲入桦树林深处,利用树木做掩护。一个被搀扶的、因爆炸余波受创的战士突然闷哼一声,身体猛地一震,后背赫然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箭矢!他推了一把身边的同伴,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了声:“走!”便软软地向前扑倒,口中涌出鲜血!
“石锤!”他的同伴发出悲愤的吼叫,想回头却被女曦冰冷的眼神制止:“留下等于再死一个!带伤者走!”队伍没有停下,继续艰难地在林中穿行,树枝刮破了皮肤,荆棘划开了衣衫。一个被拖着走的伤者因剧烈颠簸彻底昏迷过去。
然而,这片桦树林并非一望无际的天堑。他们刚冲出一片密林,眼前出现了一条湍急而狭窄的山涧。就在山涧对岸,人影幢幢!一队共工氏的战士如同幽灵般从侧面岩石后包抄出来,手持武器截断了去路!为首之人身材极其高大威猛,穿着一件布满巨大铜钉的、看起来就异常坚韧的犀牛皮甲!皮甲上还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涂画着扭曲复杂的诡异图腾!更令人心悸的是他手中那把武器——通体呈现出一种凝固的、仿佛吸食了太多鲜血而变得妖异无比的暗红色光泽!在爆炸后升腾的烟尘中,剑身竟仿佛有微弱的光芒在流淌!正是探子口中描述的恐怖发光利刃!
“女!曦!”一声饱含着滔天愤怒、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,穿透烟尘和水声,如同惊雷般轰击在女曦的耳中!是共工!他竟然没有被派往前线,或者竟是如此迅速返回?!他狰狞的面孔因极致的暴怒而扭曲,额头那道横贯眉骨的、几乎削掉半只眼睛的旧疤在肌肉颤动下如同一条活动的蜈蚣!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住女曦,手中那柄散发着妖异红芒的长剑如同巨兽嗜血的獠牙,首指而来!“留下命来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