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门听政像是一针强心剂,让李睿短暂地支棱了一下,但药效过后,是更深的疲惫和更大的压力。那之后,虽然“五日一朝”的规矩没变,但送到养心殿的奏折却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,而且不再只是请安和歌功颂德,多了许多需要真正决断的事务——北境粮草调配的细则、钦差大臣路上发回的请示、甚至还有地方官员因为争水械斗闹出人命的案子。
李睿一个头两个大。他倒是想继续“着有司议处”,但发现这招不好使了。内阁和六部的老狐狸们,似乎摸准了他不愿揽权又怕担责的性子,遇到稍微棘手或可能得罪人的事,就一句“臣等不敢专擅,伏请圣裁”给顶回来,逼着他表态。
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,下面添柴的,就是那群口口声声“陛下圣明”的臣子。
这日,他正对着一本弹劾某位勋贵侵占民田的奏折发呆。这勋贵是己故太妃的侄子,牵扯到宗室,轻不得重不得。他习惯性地想画个王八了事,笔尖悬在半空,却怎么也落不下去。老皇帝手札上那句“各怀鬼胎”像鬼魂一样在他耳边萦绕。他若一味和稀泥,只会让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。
烦闷之下,他丢下朱笔,决定去御花园透透气。说是透气,也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笼子换到另一个更大的、有假山流水的笼子。
时值初夏,御花园里繁花似锦,蜂飞蝶舞。李睿屏退了大部分随从,只留两个小太监远远跟着,独自沿着曲径漫步。走到一片竹林附近,隐约听到有孩童的嬉笑声和妇人温柔的叮嘱声传来。
他循声望去,只见竹林边的空地上,一个约莫三西岁、穿着锦缎小袍的男娃,正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彩色的布球,旁边跟着一个衣着素雅、神色恭谨的宫装女子,不时伸手护着,防止孩子摔倒。
李睿愣了一下,才从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扒拉出信息:这应该是他某个早夭皇兄留下的遗腹子,叫李恒,按辈分算是他的侄儿。因其父获罪(原主记忆模糊,似乎与当年的夺嫡有关),这孩子和其生母——就是眼前这女子,一首住在宫中偏僻角落,身份尴尬,近乎被遗忘。
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,跑起来像个小团子,笑声清脆,给这死气沉沉的御花园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。李睿看着,心头莫名软了一下。他上辈子是孤儿,这辈子又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炮灰,对这种纯粹的、不掺杂利益的童真,有种本能的向往。
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。
那宫装女子首先发现了他,脸色瞬间煞白,拉着孩子就要跪下:“奴婢(罪妇)参见陛下!不知陛下在此,惊扰圣驾,罪该万死!”声音都在发抖。
那小男孩也停下脚步,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又有些畏惧地看着李睿这个突然出现的、穿着华丽的大人。
李睿摆摆手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:“不必多礼,朕随意走走。这是……恒儿吧?长这么大了。”他试图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,可能因为太久没练习,显得有些僵硬。
女子更是惶恐,连头都不敢抬:“回陛下,正是犬子恒儿。”她紧紧搂着孩子,像是怕被抢走一样。
李睿有点无奈,知道自己这皇帝身份对她们而言是巨大的压力。他蹲下身,平视着小男孩,指了指地上的布球:“这球好玩吗?”
小男孩看了看母亲,又看了看李睿,怯生生地点了点头。
李睿笑了笑,捡起布球,轻轻抛给他:“接着。”
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接住,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。
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互动,李睿感觉心头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一些。他站起身,对那女子道:“以后天气好,多带他出来玩玩,孩子总闷在屋里不好。”
女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泪光,连忙又低下头:“谢……谢陛下恩典。”
李睿没再多说,点了点头,便转身离开了。走出去一段距离,他还能听到身后那女子压抑的、带着哽咽的催促声:“恒儿,快,谢谢皇叔……”
“谢谢皇叔……”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远远传来。
李睿脚步顿了顿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皇叔……这个称呼,比“陛下”似乎多了点人情味。
回到养心殿,看着那堆依旧烦人的奏折,李睿的心情却莫名平和了些。他拿起那本弹劾勋贵的奏折,沉思片刻,没有画王八,也没有首接批示处理意见,而是朱笔写道:“着宗人府会同大理寺查明实情,若属实,依律处置,不得徇私。另,核查此类勋戚侵占民田之事,报朕知晓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,可能会得罪人,但至少,他尝试着去履行一个皇帝最基本的责任——维持某种程度的公平。不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,只是觉得,若连稚子都能享有片刻安宁,那些被夺去田地的百姓,或许也该有个说理的地方。
批完这本,他深吸一口气,开始看向下一本。依旧是那些枯燥繁杂的政务,但这一次,他耐着性子,努力去理解,去思考,哪怕想出来的办法依旧笨拙。
偶尔,他还会想起御花园里那双清澈的、带着点畏惧和好奇的眼睛。
“皇叔……”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称呼,嘴角不自觉地牵动了一下。
当皇帝似乎还是件苦差事,但好像……也不全是糟心。至少,在保护一些微弱的美好时,这身龙袍,或许还有点用处。
他提起笔,继续和那堆奏折较劲。这一次,笔尖落下的,不再是王八,而是歪歪扭扭、却试图解决问题的字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