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里渐渐有了些生气。张伟强的脸色从灰败转为苍白,又慢慢透出点血色。
头上的纱布拆了,露出剃掉一小块头皮的痕迹。最令人欣慰的是,他下半身的金属支架也终于卸掉了。
医生说得没错,他恢复得比预期快得多。毕竟,那场惨烈的车祸里,他只是被失控的车辆侧面剐蹭带倒,并非首当其冲的撞击对象。
肇事者是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,家境也普通,最后在交警调解和保险赔付之外,又东拼西凑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,算是了结了此事。
出院那天,阳光难得地灿烂。
张伟强穿着顾晚秋带来的干净衣服,站在医院门口,脚步还有些虚浮,但脊背努力挺直了一些。
他看着身边穿着校服、个头快赶上自己的儿子,又看看身旁穿着米白色风衣、身姿依旧挺拔却难掩疲惫的妻子,脸上挤出一个久违的、有些生涩的笑容。
“走,庆祝一下,下馆子!”顾晚秋挽住他的胳膊,声音带着刻意扬起的轻快。
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僵硬,但很快又放松下来,任由她搀扶着。
柔和的灯光,喧闹的人声,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。
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,是顾晚秋特意点的,庆祝张伟强终于出院回家。
她端起装着果汁的玻璃杯,眼眶微微泛红,但嘴角努力向上扬起,形成一个灿烂的笑容,声音刻意拔高,带着一种要驱散所有阴霾的欢快:“来!庆祝我们家老张顺利出院!大难不死必有后福!”
她主动给父子俩的碗里夹菜,“多吃点,补补身体。”
张伟强也笑着举起了杯,附和着:“谢谢老婆,谢谢儿子!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。”
他的笑容挂在脸上,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和空洞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不起真正的涟漪。
“福”?这个字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了一下他心底最隐秘的伤口。
那笔数额不小的车祸赔偿金确实带来了物质上的安全感,但那个冰冷的诊断,那个无法启齿的“丧失”,像一个巨大的、无法填补的黑洞,吞噬了所有关于“福”的想象。
他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停顿在某个菜盘上方,眼神有瞬间的放空,仿佛灵魂短暂地抽离了这刻意营造的热闹。
顾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那瞬间的失神和筷子的停顿。
她心头一紧,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明媚,声音也更响亮地招呼着儿子:“辰辰,尝尝这个虾,很新鲜!”她用更热烈的喧嚣,试图掩盖那无声蔓延的阴影。
生活似乎重新驶回了轨道。张辰恢复了学校、家两点一线的节奏,青春期的烦恼重新占据了主要位置。
顾晚秋也回到了讲台,粉笔灰的气息和少年少女的喧闹重新成为日常的背景音。
只是她转身板书时,挺直脊背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些,镜片后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张伟强也回到了原来的公司。老板还算念旧情,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岗位,大部分实质性的工作都转交给了另一个年轻力壮的同事。
他每天按时上下班,坐在熟悉的工位上,却像个局外人。
同事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,像细小的针,扎得他坐立难安。赔偿金足够丰厚,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工作。
但“不上班”这个念头,似乎比那些目光更让他恐慌——那仿佛坐实了他是个“废人”。
只是,每当独处,或者夜深人静躺在妻子身边,那场车祸的阴影,尤其是下半身那无法启齿的伤,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,啃噬着他的心。
出院后两个多月,在一个气氛还算温存的夜晚,他鼓起残存的勇气,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顾晚秋。
顾晚秋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和呼吸的急促。
她配合着,温顺地回应。
然而,无论他如何努力,如何焦躁地尝试,身体最关键的部位却像沉睡的石头,毫无反应。
黑暗中,他粗重的喘息渐渐变成了压抑的、带着绝望的呜咽,最终颓然松手,翻过身去,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,肩膀无声地耸动。
顾晚秋的手悬在半空,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背上,指尖冰凉。
那晚之后,一种更深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于是,这个周六的预约,成了他们心照不宣、却又不得不面对的“审判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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