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掏出一片枯叶,正是陆昭早年赠予村民的忆莲种子,一直压在女儿枕头下。
陆昭坐在对面,静静听着,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支青鸾叶笛,吹起一首极简单的曲子??是母亲哄婴孩入睡时常哼的小调。
屠夫的身体猛地一颤。
接着,一声呜咽撕裂胸膛。
那是压抑了五十年的哭声,粗粝、破碎,却真实得如同大地裂开一道口子,让积压的岩浆终于喷涌而出。
他哭到昏厥,被人抬出时,脸上竟带着笑。
听雨堂外,已有百余人排队等候。他们中有逃犯、有弃妇、有战败的将军、也有被逐出师门的道士。每个人都带着一段不敢触碰的记忆,而来此,只为说一句:“我痛过。”
陆昭立于檐下,看着人群,心中忽然明白??巡光之道,从来不是教人超脱,而是允许人跌倒,允许人流泪,允许人在黑暗中喊出“我撑不住了”。
这才是真正的光明。
半月后,东海渔村传来消息:老渔民收养的孤儿,在梦中见到了他死去的父母。两人站在浪尖上,对他微笑挥手。醒来后,孩子画了一幅画??一艘红船,天上挂着两颗特别亮的星星。
与此同时,西域沙弥城又有新变。原以为佛塔倒塌后僧人皆散,却不料半年后,他们在废墟上建起一座“笑音寺”,不诵经,不打坐,每日只是围坐一起,讲故事、唱小曲、甚至模仿市井叫卖。有人说这是堕落,可当地百姓却说:“我们几十年没听过这么真的笑声了。”
陆昭得知后,提笔写下八个字:“悲极而笑,亦是觉醒。”
然而,阴影始终如影随形。
一日深夜,一名巡光弟子匆匆来报:北境“寒渊城”全城失声。无论大人孩童,皆木然行走,眼中无光,口中不语。有人试图与他们交谈,反遭攻击。更诡异的是,城中所有镜子,无论大小,全都映不出人脸,只有一片漆黑,中央浮着一只流泪的眼睛。
陆昭立刻动身,带五名长老前往。
途中,他在马车上翻开《巡光录》下半卷,目光停在一段从未留意的文字上:
**“情之极,可生光;情之执,可化瘴。当万人同悲,而不自知其悲,则哀成雾,笼罩人间。”**
他猛然醒悟??这不是失声,是集体情感被某种力量抽离、集中,酿成了“哀瘴”。而那只流泪的眼,正是“执妄之瞳”的具象!
抵达寒渊城时,天正下雪。
城门大开,无人把守。街道空旷,唯有风卷着纸钱飞舞。那些纸钱并非祭祀所用,而是写满了字句??“我不配被爱”、“我活着是累赘”、“他们忘了我,所以我也不该记得他们”……
陆昭弯腰拾起一张,指尖一颤。
这字迹,竟与他自己少年时写在柴房墙上的句子一模一样。
他心头剧震,瞬间明白:这座城,是他内心最深处恐惧的投影。有人以他的记忆为引,构筑了这座“心狱”。
“我们不能再往前了。”一名长老低声说,“这是针对你的局。你若深入,神识可能被吞噬。”
陆昭却笑了:“那就让我进去看看。反正……我也该回去看看那个躲在柴房里哭的孩子了。”
他独自走入城中心的钟楼。
楼梯腐朽,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骨头上。当他推开顶层木门时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站立,穿着七岁时的粗布衣裳,手里拿着一把锈刀,正一下下割着自己的手臂。
鲜血滴落,化作黑色雾气,弥漫全城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小男孩头也不回,“你说要照亮别人,可你都不敢看我一眼。你怕我太疼,所以假装我不在。可我现在告诉你??我就在这里,每一滴血,都是你逃避的代价。”
陆昭缓缓跪下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说,“我不是不怕你疼,我是怕我一旦哭了,就再也站不起来。”
小男孩转过身,满脸泪水:“那你现在敢吗?敢为了我,哭一次吗?”
陆昭仰起头,任热泪滚落。
刹那间,整座钟楼轰然崩塌,黑雾如潮水般退去。天空裂开一道缝隙,阳光洒下,照在城中每一个人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