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星狠狠嘶了一口气,看多了同僚间的推诿计较,他这样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。·今年的柳营比武就是天衍朝十几年的异数。魁首的邹吾请领东宫职位被人赶了出来,现如今在禁军里无人问津,第二的樊邯反倒是声名大噪,直任“霸王花”贺南松将军手下,加上北伐之功,直接领属八百骑兵。而邹吾的亲弟弟,居第三的林氏卓吾,尽管年岁尚浅,在大柳营中也暂领着百夫长的任职,日常巡卫神京四门,也算风光。胥会将邹吾编如禁军那天,所有人都还在迷茫。打过一个照面后,有人跟他套近乎,问,“太子殿下很好说话的啊,你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?跟兄弟说说,兄弟以后也注意点。”这人却不动声色地摘掉搭上来的胳膊,无奈地回以苦笑,说自己内殿都没进去,哪里知道犯了哪一桩忌讳。也是这一句话,后来让邹吾受尽讥笑。同僚们幸灾乐祸,揣测一圈,选定了最合理的那一个理由,逢人便说,“陛下还千秋鼎盛呢,邹吾就这么着急地去贴东宫的屁股,被人隔着窗户撵出来也是活该!”·再之后,同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,禁军里无端兴起了一股挑战邹吾的风气。孔星是不知道神京城中究竟是怎么传的,演武场夺魁一事,认为邹吾交了大运、名副不实拿到桑榆枝的竟然大有人在,一个个的都在对邹吾的这个魁首的分量进行冷嘲热讽。而邹吾也跟聋了一样,明知道这样的风评只要接下挑战,单挑数人就能不攻自破,他却像是对逞凶斗狠完全没有兴趣一样,不管同僚如何挑衅招惹,他都不接招,不辩解,沉着地避其锋芒,就是不打。·世人多爱以武犯禁,这心劲儿,当真不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能忍下来的。孔星冷风中不得其解地思索着,结果越想越想不通,冷风里站着也没有别的消遣,张了张嘴还要跟邹吾说话,谁道话还没开口,邹吾轻叱了一声:“嘘!有人来了!”孔星这才扭头看去,果然宫道上两个禁军服色的熟人,一人抬着一桶铁锅,一人拎着一个食盒,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赶来。孔星冻得冷呵呵的,一看眼睛就亮了,笃定道,“不用紧张,这是给我们送慰劳来了!”果然,那两人远远地走近了,提着食盒的那个招呼道:“当值的弟兄不容易,副统领说今夜好歹算是跨了个年节,各位兄弟辛苦,让我等送了热烫来,都喝一口暖暖吧!”说着,铁锅一开,热气随着牛肉的香味儿滚烫地扑了出来,孔星喜笑颜开,心道这个副统领可算是办了一件人事儿,口头上各种道谢,手上分毫不慢地接过碗盏。锅里抬来的是牛肉羹,孔星撮唇吹了吹,也不用筷箸,狼吞虎咽地就扒进嘴里。这一口热汤下肚,孔星好像从头到脚都活了起来,心肺里狠狠吐出一口热气,整个人都在寒风里振奋了许多。“好辣!”孔星喝完忍不住道。那抬着食盒汤桶的侍卫笑了,“这是我们河洛人的做法,牛肉洗净绞成了肉糜,高汤勾芡,切姜丝儿打散,冬日里喝最好,能补中益气强筋健骨。”说着他分了邹吾一碗,也不怕他不喝,提着大锅的往下一岗去了。·邹吾端着碗尝了两口,没尝出什么滋味儿,先是被一股姜味儿冲了鼻,他再细闻,似乎汤里还有一股子他说不出来的味道。眼见着孔星多盛的第二碗都要见了底,他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喝第三口。“怎么?”孔星见他一脸的难为样儿,问,“喝不惯?”邹吾难得露出几分青年人的害臊表情,朝他点点头。孔星倒很是理解:“你们林氏国地处西北,也难怪受不了他们南方’鹤佬人’的口味。”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牛肉羹,眼馋道,“那……既然你不喝……”邹吾笑着坦然着把碗递了过去,“你来吧。”·而与此同时,华容道上。静,整个华容道是难以想象的静。辛襄不安地催促着胭脂,马蹄“得得”踏在青石板上,他咬着牙,浑身都在隐隐的发抖。府内聚兵而动,他出来时抓了个婢女问过时辰,算着时间,知道父王恐怕现在已经带人潜入了宫城之中——他不是傻子。从小长于深宫,见利害于机先的本能他是有的:今夜这样令人生疑的城防布控、这样异常的内宫排班,尤其听到段器说今夜重臣们全部都留在内阁值房中理事时,旱天惊雷、冰雹打头的恐惧也不过如此了!寒风并作,辛襄骑着马,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。其实到现在,他也完全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?又是哪里出了问题?华容道上的府邸一个飞掠而过,他能想到的只是父亲班师夜宴那日,深夜时分父亲亲自领他回府,于车辇中手握赤炎军令摩挲许久许久,说“此生永不负陛下信重”——到如今残年不过三月,此话音犹在耳,可今日父亲此举,显然已绝非是一夕之准备,辛襄无望地回想,甚至想不出做父亲的是何时起了异心!他不敢回头看,只能用力地逼着自己往下思索:想着父亲今夜所图的是什么?逼宫吗?还是逼王伯退位?王府中精锐五百人,禁军的值守约八百人,若起冲突,绝对是一场血战,他们何时发难?如何发难?辛襄一面心惊胆寒地担心父亲铤而走险,一面担心王伯和辛鸾安危,兜兜转转,他只能无望地问自己:我能做什么?我还来得及阻止吗?·王庭北门朱雀门是宫廷禁军的重地,据有了这里,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宫廷的兵力,辛襄知道这个时候他来叫北门纵然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开门了,他也没有停留,直接沿着城墙根纵马,以期寻找突破的入口。王庭宫闱周回十五里,横长四里有余,纵长三里,打马绕墙而过,于辛襄也就是一炷香的时辰,临到王庭东门落子门的时候,他赫然见一小队步卒正守着宫门!一时间,他心中狂喜,暴风一样地急扑了过去。谁道那步卒看到一骑冲来,居然快速地在门前结队,并列长枪——他们认出了这纵马之人是公子襄,居然不退不让,几丈外高声叫问,“敢问公子此时进宫为了何事?”辛襄十几年住在王庭,从不曾被禁军拦过路,他也知道此时这些人已是李代桃僵,十有八九是父亲手下的兵士,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,喊道,“别挡道!给我滚开!”说着手上不留情面,风驰电掣地就攒了出去!·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,这群守卫居然分毫没有被他身份气势所压,训练有素结住长矛,居然合五人之力挡了上来!而胭脂的下盘早有另两人攻来,胭脂前腿被一棍横扫,吃痛地长嘶了一声,踢蹬着连退几步,险些把辛襄摔了下来!“住手!”不远处,辛襄忽听到熟悉的高声一喝。他扭过头去,只见一人一马,他蓦地一喜,宛如找到帮手一般脱口道,“齐二你来得正好,快帮我压阵,随我冲进去!”然而守卫们看到齐二,却一反常态地收了兵刃。辛襄一时怔忡,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局面,只见齐二缓缓打马停在自己面前,缓缓地站到那些守卫的前面,朝着他举起了刀鞘,横刀在他眼前——·辛襄瞧着他,一时间的难以置信,教他口敝唇干。齐二却不动如山,率先开口,道,“公子,回去吧。”·辛襄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两下,那一刻,他身心俱寒。他问:“是我父亲让你守这落子门,防着我的,是吗?”世人皆言济宾王战场上算无遗策,辛襄何等何能,原来自己这样一个微末的角色,父亲竟也如此防他,为他安排好了一连环的计策。辛襄的眼神如此痛切,齐二于心不忍地避开了目光,轻声道,“……臣不敢妄言。”冷风之中,辛襄艰难地吸了一口气。事从紧急,他也不想跟他纠缠,策马逼上前一步,轻声道,“你守门也好,省去我许多麻烦……教他们让开——”“公子!”“齐策!”人喧马嘶间,辛襄猛然大怒,他一把抓住齐二的衣襟,咬着牙低声嘶吼,“我不管你知道多少!我父亲又是怎么吩咐你的!他领兵已经进去了,我再迟一步,今夜宫廷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大祸!你想做千古的罪人吗?还不快让开!”辛襄如此胁迫,齐二眼中却毫无惧色,他伸手紧扣住辛襄那只青筋暴起的手,望进辛襄的瞳孔,逼视道,“公子不必怕我被人蒙蔽,我与父亲早已投效王爷,今日之事我全盘知晓,今夜王庭会发生什么我也自然清楚!”这咄咄逼人的一番言辞,辛襄惊呆了,完全的大惊失色。他翻手握住齐二的小臂,用力之大,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握碎,不由恨声问道,“齐二你疯了不成?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?难道也想学那乱臣贼子,弑君谋反吗?!”·辛襄一连三问,最重莫过于一句“弑君谋反”!这四个字就仿佛一把淬厉生硬的刀,压着重逾千斤的罪名,一刀劈开了今夜所有的体面与矫饰!辛襄原不想说,可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,父亲剑指宫城,夜袭宫禁,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替他文过饰非!可齐二不一样,他并非主谋。一夜前,他齐策不过是神京城里磊落骄纵的少年,可今夜始,他若背上了这名号,便是要压得此生再也抬不起头来!·辛襄深望他一眼,逼问道,“瞪我做什么?我冤枉了你不成?“——谋乱犯上的命令你也要听,你不思劝谏你父亲,还跟着助纣为虐,看看你现在的所为,无君无父不忠不义,与造反还有何分别?!”可齐二只迟疑了一瞬。下一秒,他忽然放声大笑,直言道,“是,不冤!没有分别!”他猖狂的笑声刺破了宫禁沉静的夜幕,他竟傲然道,“我齐家一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