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?没想过吗?”辛鸾皱了皱眉,“你送我去西境,走得再慢一年半载也到了,那之后你要去哪?做什么?”他们之前讨论过去往西境的路线。远在齐二烧山之前,他们定的计划原本是要在南阳再隐匿一段时间,等着济宾王迟迟没有进展,最后怀疑到他们已经成功潜出东境为止。且以济宾王之多疑,边事只会越收越紧,他甚至还会出手试探中君与南君,而到时候加上之前的无端盘查、药材禁运、南境战事黏连,南君申睦和济宾王的冲突只在早晚。他们大可以以逸待劳,东境和南境两边的水搅浑了,直抵垚关门户,寻机偷渡。然而当时他们都小觑了齐二的判断力和行动力。他欲杀辛鸾而后快,简直算得上不折手段,但好在他们和南阳遭逢大难,现在都还化险为夷。且现在辛鸾已死的消息传到济宾王那里,整个国家关口的盘查都会放松,他们如今只要拿着照身贴通关过境就可以了。辛鸾口中的“一年半载”其实都是长了。若邹吾不耽搁,他们快马加鞭,两个月便可抵达西境。但是邹吾好像还真的没想过之后的问题,辛鸾这样问,他才略略开始思索,“应该会去西南看一看罢,母亲的墓我很久没有扫了。”“然后呢?”月光下,辛鸾的脸美丽又平静。“然后就在那里安居,给小卓请个稳妥厉害的先生,好好管束他,再求田问舍,做点营生。”“那……你打算做什么营生?”邹吾想了想,“打铁罢。千寻师傅的手艺我也学了一二,铸剑不敢说,打铁是可以的,可以在滇南泽边上开个铁铺作坊。”滇南泽是西南最繁华的城池,辛鸾想象了下那个场景,身处闹市,人声鼎沸,邹吾埋头掌锤干活,少于交际,听起来很适合他……想到这里,辛鸾鼻子忍不住皱起一点点,心想:此生不认识他就好了,不连累他就好了,不把他拖进来就好了,这个人这么好,好得你宁愿这辈子不认识他,不让他为难,至少他现在神京,想开家铁铺作坊的心愿朝夕便可满足。他继续问:“那你都可以打什么啊?”邹吾认真地想了一下,“农具,犁、耙、锄、镐、镰,或者,菜刀、锅铲、刨刀、柴刀、斫刀……有很多……等风平浪静些,我大概会潜回神京一次,把先父继母的令牌运回西南去。”南阴墟(5)辛鸾眉心一跳,“你父亲继母没有归葬西南吗?”邹吾摇了摇头,眉心蹙起,“殿下忘了吗?先父死于北境,一块骨殖也没有留下来,只有衣冠冢,之后我和小卓借柳营比武晋身,这一来一去哪有时间迎亲人回西南?”可能是提到了家人,邹吾的神色竟然隐隐不安起来。辛鸾擦了下额头的汗,忧虑地走到他身边,拨了拨火堆,低声问,“那你担心吗?担心因为救我,朝廷会让你的先人不安?”邹吾目光闪动,抬头问辛鸾:“那朝廷会吗?”辛鸾避开那眼神,慢慢坐在他旁边,“若我父亲在,不会。可现在,我不知道。”邹吾摇头,“那我只能心存侥幸了。”辛鸾绞着手指,烦躁不安地又拨了拨火堆。火焰在他的手下燎了起来,他绷着脸孔,火光中坚硬得像块石头。他一字一句,“惊动死者乃大不详,辛涧之前忙着抓我,想来也没有这个空暇来做这等事,三来先帝敕令千秋不得异,你父亲好歹也是北境战死的功臣,天衍忠烈祠的长碑刻着他的名字,我不信辛涧没有这份顾忌。”红窃脂和卓吾今夜去城里玩去了,偌大的山林里,就只剩下他们两人。说实在的,当辛鸾这样条分缕析、一五一十地分析局势的时候,邹吾心中生起一股古怪的陌生。他感觉眼前的少年好像是一夜间长大了,好像是因为化形了,也好像是因为知道宫变的起因,之前还总是软塌塌的少年,忽然就变了,他不再爱走神,不再爱说闲话,沉默地背起了晦暗的心事,封住了自己的柔软和悲伤。邹吾每次向他投去目光,他都会轻轻躲开,而他无意时抬起头,就会发现他在看他,眼神有些哀伤。“其实……就算你到了西境,我们也不是就见不了面了。”邹吾喉结滚动了一下,跟着他拨焰火的动作,无意识地拨,“来日方长,你在你外公家呆得腻烦了,可以来找我。”辛鸾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和,他像是怕惊破一场梦,声音都含在舌尖的一点,轻轻道,“可我,找你做什么呢?我又不会打铁……”“不必会打铁啊。”邹吾语速竟然快了些,像是害怕冥冥中抓不住什么东西,他说,“我掌锤,你可以帮我拉风箱。”那声音仔细去听其实是不安的,可能他本能中有不好的预感,所以草灰蛇线地,想要留住什么。辛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。他没预料到邹吾会对他说这样的话,虽然这话在别人听来并没有什么,可是对他说话,可是这话就像是提前预支的一份承诺和邀请。他笑了笑,眼神隐忍含吞,却是一把畅快的嗓音,“……说得也是啊。”“所以……”斟酌着斟酌着,邹吾还是忍不住地问:“你将来会回去夺位吗?”辛鸾没有丝毫的迟疑:“会的。”他的斩钉截铁让邹吾梗了一下。火光中,少年人眼中闪过明显的痛恨,邹吾的心口像是猛地被人糊了块湿棉絮,憋得他胸口顿时滞重沉闷了起来。他知道辛鸾选的路将会一路艰难,甚至随时丧命,可是他搜肠刮肚,找不到任何可以劝他放弃的理由,就像红窃脂说的,他是凤凰,不是家雀,他留不住他,他总是要飞的。邹吾只好道:“我自认武艺也能在当世排出个名号,我们不必急着赶路,你想学什么,我都可以教你。”火焰噼剥,熊山中的夜静得星子也要掉下来。辛鸾却没有回答他,很无关地说了一句,“邹吾,我为你唱首歌罢。”·彼茁者葭,壹发五豝,于嗟乎驺虞。彼茁者蓬,壹发五豵,于嗟乎驺虞。墉城,南阴墟的驿馆中。一人大开窗牗,同样的烤火望月,苍白消瘦的手指从厚厚的风毛大氅中伸将出来,颇有节奏地手敲木几,轻轻念唱。男人近四十余岁了,容长脸,丹凤眼,看起来保养甚好,内里碧水青衫,容貌有如诗的气韵。此时他拔了发簪,长发铺了满地,和那厚厚的凫靥裘在月下明明暗暗、交相而映。此人名向繇,墨麒麟的副相,是南境数一数二的人物。年轻人不了解他的,乍一听他副相的名头,见人,会奇怪他文气荏弱。有些年岁的,知其故事的,见了他,可能又会惊疑他容颜如此清秀俊朗,全然不是那等狐媚之人。门外的兵卒忽地起了两句口角,大概是在争新买的桂花糖糕怎的还要层层盘查,向繇眉头轻蹙,喊了声,“甚么事夜晚吵闹?”门才吱嘎一声开了,迈进来的竟是前几日还在南阳到垚关一路布防的申豪,少年人披坚执锐,显然还没换过衣裳,进了门率先就喊,“小婶……向副,是我!”向繇惊讶:“阿豪?”申豪折上门,快步走了进来,这才好生抱怨:“齐二那竖子岂有此理!接待您,又不是软禁您!我来的路上看到了桂花糖膏,想着要给你带来的,居然给我扣下了!”向繇笑着摇头,只当少年人多有冲突,顾着给他倒了杯茶,紧道,“渴了吧,喝杯水再说,吃完饭了吗?饿不饿?我让人送饭来?没听说赤炎十一番调动啊,你怎么来了这儿?”“害,不用不用,我吃了,喝点水就行。”申豪大喇喇掀开向繇的厚氅,腾开个位置坐下,“婶婶问我怎么来这儿了,这个说来话长,前几日一直在外面找小太子,先帝丧仪大典,我这才回来的。三、七、十四番镇守神京,剩下的这几日也要到了,现在上面那位看我不顺眼,也不管我,反正我也没带多少兵,就来了。”申豪像个看见长辈的小孩一样,林林总总说了一堆,向繇听着,偏偏只抓着一句,“什么?你说济宾王不肯重用于你?”申豪,又称小“飞将军”,最擅往来呼啸、快马突袭,是赤炎这一辈中最拔尖的少将军。虽然说不上朝野看重,但也是天子骄子,哪里受的了他人冷落?向繇长眉狠狠一挑,护短之心乍然腾起,冷冷道,“我说北境请功单子你的名字怎么就能排到第二页去了,你擅突袭,济宾王排兵布阵这是瞎了眼才能把你安排在大军团混战的右翼,你且细细说来,我来为你做主。”这般体己贴心的话,非向繇申睦不能说,申豪闻言一个负气地把杯子撂下,像是沙袋开了口子一般开始宣泄:“婶婶,我原也不是想跟小叔叔你们说的,我赤炎拱卫的到底是东境的神京,许多事情说多了,总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说是心怀二意,与封君私相授受,最差别人也要说我年少不经事,摆不平了,就要躲在你们身后为我撑腰,我真刀真枪上战场,原也不想被人说的那么没用!但济宾王实在是欺人太甚,北境一役对我多方避嫌,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,可是他最后宁可提拔一个山沟里的放牛娃去突击,也不任用我,是可忍,孰不可忍?现在更是……婶婶,你可知道他齐家如今嚣张到什么地步了!”纵然向繇也在东境安插眼线,但到底鞭长莫及,许多消息来源并不灵通。向繇眼中露出疑惑,申豪忽地抓住他的袖子,扯了扯,低声道,“婶婶可知道齐嵩就要去北境管事?”向繇闻言,姣美的眼睛狠狠一眯,“你说什么?”眼前荏弱的男人眼神中陡然现出凛利的杀气,申豪被他气势所迫,忽然就怯了三分,懊恼起刚刚言有歧义,“婶婶别急,我也是听人说的……好像是济宾王怕齐嵩这个文臣压不住阵,他有意另设一职务,不给北君的头衔,但先让他统摄北君事务。”茶水被重重一磕,猛地飞溅出来!“荒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