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要起身的宁擒云又坐了回去,手里茶碗轻轻放下,有些落寞。
等他先出去了,才尾着那纤瘦的背影出了内室。
桌子摆在外头院里小榭内,早有人把把饭摆好。
宁擒云新给儿子修得这小院,比主院他那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搬来,小榭被层层红梅树围着,梅林之中偶有几声鹿鸟鸣叫之声,冬日雪消阳辉之时,好一番红妆冰裹,晶莹琉璃。
他们在这里吃饭,梅林里偶会有几只白兔蹦跳来讨食,陈乖宝也大方,把自己不爱吃的,小妩在旁夹给他的青菜偷偷扔给脚下的几只雪团。
过了油盐,它们似乎不怎么爱吃,只闻闻就跳开了,陈乖宝抽抽嘴角不去在意,自吃自己的大鱼大肉,他只爱荤。
说能在一块儿吃饭,可陈乖宝还是恨不得坐的离上位的人尽量远些。
小榭中嵌贝彩绘窗开着,阳光暖暖洒进来,他捧着碗坐在方桌下首,与宁擒云隔着一个捧着碗向来单从面上看雪窟一般,莫测冰冷的秦炎的距离。
见了鬼,如今比起跟宁擒云挨着,他更能接受跟秦炎挨着。
虽然都是一样的闹心,但这回吃饭前没有先往桌子上拍上几张狐皮,不怕了。
陈乖宝将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,手上不停,心里只想:“胡嬷嬷咋还不回来啊,不想跟他俩吃饭。”
宁擒云坐相端正,他用食用水时斯文无声,捧碗的臂都是直的,拿筷子的手指修长按落,不像陈乖宝吃没吃相,又是手抓又是筷夹的,虽说陈尚武教过他,吃饭不能浪费食物吧唧嘴,也从不与斯文有关,吃的好了,两脚还会在桌下晃悠踢踏。
父子俩形成鲜明对比。
而宁擒云看他这样,心里并无反感,有得只是心酸,他小时虽过得苦,也算是有父亲教的,可他这儿子,从前如何,他没教过没见过,等到想回头拢着他,让他一生不再惊不再怕不再受颠簸时,他已经再不知道父亲是什么……不会再信任、依赖、甚至喜欢他这个无情冷酷又不负责任的父亲。
如今,对他来说,自己还不如个面善的陌生人。
是该走的,趁自己还有点用,不要再让他见了我不自在。
无碍,大家都能照顾好他……
他费了那么多的劲,便是平成王朱承昭来这府里时,也曾出口赞过一句:“便是宫里养位公主,都无过此奢。”
求了岳母,累了胡嬷嬷,宁擒云便是为了这个,儿子要衣食住行,样样都好,样样让自己放心。
自请去黥南治疫平匪,是观望了许久的,他如今声势太盛,上有隆宠,也有重忌,凡天下要助人之时,非得等到对方山穷水尽,彼之出现,无异于雪中送炭,封山堵洪,才会让对方永远记住有多及时,有多解困,无论最终如何,他得永远记住你解他燃眉之急时的样子。
为人臣子也是如此,黥南如今朝中是无人敢去的,染疫病死了两任巡抚,已经封了省,如今省内,官不主事匪称王,大有已非王土,自立小国的气势,那边偏远闭塞,又有时疫,百姓苦,就愚昧,从来只认救命的大王,巫妖之术也是大肆盛行,不知尚有天子在明堂,已是天子心头大患,京城的旧官员,是柔风细雨吹絮了的,经得文墨,经不得霜刀,其实早有意派遣宁擒云,只是他初从漠河征战回来,再派他去疫省,不免让天子落得刻薄不体的话柄,也是若真得他去,再有功绩,更是名号大盛………
于是,双方都在等,熬汤似的。
宁擒云先等得天子熬不住,民苦君无能,皇位怎么坐的不烫?天子先释放了这个信号,宁擒云便极领会的自请,贴心的替天子去了刻薄不体的话柄,君臣好一番做戏,天子驳了好几回他请去的折子,到底还是架不住宁都统救民之心烈,允了,极尽褒奖,下旨封了天子御使之衔,言所到之地,如朕亲临。
宁擒云知道,这一去,若得好时,从此,再不怕谁猜谁忌,民口如碑,他的天地广了,茸儿也能去得更好更广的地方,再不用受谁的闲话。
秦炎这时倒说话了,像是特意提起,却没什么特别的语气:“师父……不用我跟去?”
“不用。”
秦炎便不说话了,他知道,无论黥南多么凶险,师父心里最紧要的是儿子。
“一点儿信儿您也不往家里送,还是街上的人说了我才知道。”话头起了,小妩又是要哭,将一心只有赶紧吃完赶紧走人的陈乖宝看了看,心忧道:“朝中那么多位大人,多的是有本事的,织女的梭子也织不上一块儿烂布,金梭子好用,也不能只往钝了使,您才从漠河回来多久?”
“怎么……又派去黥南,那地方又是瘟疫又是匪乱,真是地狱也比不上,不是我说,圣上不体贴,您也太拼功业了,古来多少征战沙场的名将能见了白头,几位得了寿终正寝?”
“都是一身积年的伤,不得好好将养几年,怎么还往火里去?您如今自请去黥南平乱治瘟,不说险,可知要多久才回来?公子过了年就要上学,您舍得不管?两父子才团聚多久?”
后头立着老爷在就不敢上桌的爱妹,也眼圈红了,他不比小妩,是正经丫头,正经是公子房里的人,又得胡嬷嬷的喜欢,不敢多说,心里也是难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