箭矢对比测试的成功,像一块石头投入将作监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,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。
曹玮的态度发生了微妙但明确的转变。他不再仅仅将赵楷视为一个能捣鼓出奇巧玩意儿的“鬼工”,而是开始真正重视他提出的“标准化”理念,尽管这理念在曹玮看来依旧有些“离经叛道”和“过于理想化”。
他批准了赵楷关于“箭矢标准化工具与工艺流程”的详细呈文,并下令在将作监下属的一个专司箭矢制作的工坊进行小范围试点。当然,命令下得很有技巧:“着令试行新法,比对旧制,详录功过,以观后效。”——既给了机会,又留足了退路。
赵楷对此已是喜出望外。他亲自跑到那个工坊,手把手地教导那些一头雾水的工匠如何使用他那些“过规”、“标准尺”和“角度块”。过程自然阻力重重。
老工匠们对手里用了大半辈子的刻刀、手感和眼力充满了自信,对这些冷冰冰、硬邦邦的“铁疙瘩”和“木头块”充满了怀疑和抵触。
“这玩意儿能比手准?”
“绑手绑脚的,还没我眯眼瞅得准!”
“麻烦!忒麻烦!”
抱怨声不绝于耳。
赵楷也不急,就耐着性子一遍遍演示、解释,让铁蛋和两个学徒现场操作,用实际产品的一致性说话。他又搬出了那套“让老师傅省心省力,专注核心难题”的说辞。
试点工坊的管事是个明白人,看得出这是上峰的意思,勉强压着工匠们配合。
几天后,效果初步显现。虽然初期效率因为不熟练有所下降,但废品率显著降低,新学徒上手速度加快,最关键的是,成捆的箭矢拿出来,肉眼可见的整齐划一。
消息慢慢传开,质疑声虽未消失,但多了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和好奇的观望。
赵楷知道,改变需要时间。他见好就收,将后续工作交给工坊管事,自己则退回他的小院工坊,开始琢磨下一件事。
材料!
标准化工具和工艺能解决加工问题,但原材料本身的差异依然是巨大变量。箭杆的木料密度、纹理、湿度,箭镞铁料的杂质含量、硬度……这些都会影响最终产品的性能一致性。
“要是有个简单的硬度测试器就好了……或者能测量木料密度的……”赵楷挠着头,又开始异想天开。结果自然是材料学和仪器制造的双重壁垒让他再次碰壁。
“唉,路漫漫其修远兮啊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暂时搁置了对材料的执念,转而研究如何改进箭羽的粘合——他熬的胶虽然比市面上的强,但耐候性和一致性还是有问题。
就在赵楷沉浸在他的“标准化”和“材料困境”中时,一场意想不到的会面,正悄然临近。
这日午后,赵楷正指挥铁蛋用新做的“标准量勺”称量鱼鳔胶原料(力求配方稳定),孙主事忽然匆匆而来,面色有些古怪。
“赵先生,快收拾一下,随我来。”
赵楷一愣:“孙主事?何事如此匆忙?”
“莫问,快随我来便是,有位贵人要见你。”孙主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恭敬。
贵人?赵楷心里嘀咕,难道是曹承旨?或者是狄青将军?他不敢怠慢,赶紧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粉尘,整理了一下略显皱巴的袍子,跟着孙主事出了门。
孙主事并没有带他去曹玮的值房,也没有去正堂,而是七拐八绕,来到了将作监后院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小轩。
小轩临水,窗外是几竿翠竹,室内陈设简单,却透着一种低调的考究。一个身着素色锦袍、面容清癯、气质温和的中年文士正临窗而立,看着窗外的竹影,手里轻轻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。
孙主事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,极其恭敬地躬身低语:“先生,人带来了。”
那文士缓缓转过身,目光落在赵楷身上。他的眼神平和,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,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赵楷只觉得此人气度非凡,绝非寻常官员,连忙躬身行礼:“小子赵楷,见过先生。”他不知对方身份,只好以“先生”相称。
那文士微微颔首,声音温和醇厚:“不必多礼。坐吧。”
孙主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并轻轻带上了门。小轩内只剩下赵楷和那位神秘文士。
赵楷有些局促地在下首坐下,心里七上八下,猜不透对方来头。
“听闻你近日在将作监,弄出了些新花样?”文士开口,语气随意,像是闲话家常。
“回先生,小子惶恐,只是些粗浅尝试,当不得‘新花样’。”赵楷谨慎地回答。
“哦?‘标准化’……此词颇新,何解?”文士看似随意地问道,目光却落在赵楷脸上,带着探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