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型指南车的成功试制,让赵楷在枢密院将作监初步站稳了脚跟。虽然曹玮对“标准化”的宏大构想持保留态度,但至少认可了他的能力,并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。
赵楷的日子变得规律而充实。他不再需要为一日三餐发愁,也不用担心宗正寺的突然查岗。每天清晨,他和铁蛋在枢密院的食堂饱餐一顿(铁蛋的幸福指数达到顶峰),然后便一头扎进属于他的那个小工坊里。
他的主要任务依旧是完善指南车的设计和制作工艺规程。曹玮的要求很明确:不仅要造出来,还要能说清楚怎么造,以及为什么这么造。
这可难住了赵楷。
让他画图、动手没问题,但让他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表述方式,写出一份能让古代工匠看懂的、包含几何学、力学原理的“制艺规程”,简直比让他再造一辆指南车还头疼。
“这里……这里要用到圆周率……π怎么解释?难道写‘径一周三’?误差太大了啊!”
“这个杠杆省力原理……F1L1=F2L2?写上去谁看得懂?”
“还有齿轮传动比……头疼!”
他抓耳挠腮,对着粗糙的纸张和毛笔发愁。最后没办法,只能尽量用图形和实物比例来说明,文字部分则尽量简洁,多用“依样制作”、“仿此例”之类的模糊用语。至于更深层的原理,他只能寄希望于工匠们的“经验”和“悟性”了。
这份写得磕磕绊绊、图文并茂(图比较抽象,文比较词穷)的规程交上去后,曹玮看了半晌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,最后只憋出一句:“……颇有些奇思妙想,然文字艰深,图示……别具一格。暂且归档吧。”
赵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。得,看来知识转化也是一大难关。
除了埋头写报告,赵楷在将作监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。他这个空降的、“歪门邪道”出身的宗室匠师,并不被所有人接受。
将作监里多的是世代传承、手艺精湛的老匠人,他们对自己的技艺有着深厚的自豪感和……排外性。对于赵楷这个半路出家、靠“奇巧”和“关系”上位的年轻人,很多人表面客气,背后却难免议论纷纷,甚至带着几分轻视。
“哼,不过是摆弄些机括玩意,哗众取宠。”
“军国重器,岂是儿戏?那般精细要求,耗时耗力,如何量产?”
“宗室子弟,懂什么匠作之苦?不过是来混个资历罢了。”
这些风言风语,偶尔也会传到赵楷耳朵里。他只是笑笑,并不争辩。理工男的思维很简单:用事实说话,用成果打脸。
机会很快来了。
这日,将作监接到一批紧急任务——为戍边部队赶制一批替换的弩机部件。主要是弩臂和望山(瞄准器)。由于前线损耗大,时间紧,任务重。
负责此事的是一位姓张的老匠头,手艺没得说,但脾气也倔,凡事喜欢亲力亲为,对学徒要求极其严苛,效率却始终提不上去。
赵楷被曹玮派去“观摩学习”,实则也有让他看看传统工匠如何大规模作业的意思。
张匠头对赵楷的到来显然不太欢迎,只是碍于上命,勉强让他待在工坊角落,不得插手。
赵楷也不介意,就安静地看着。很快,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。
传统的制作方式完全是老师傅带徒弟,口传心授。张匠头负责最关键的核心部件加工和总装调试,学徒们则负责粗加工和打下手。但每个学徒的手艺有高有低,做出来的零件尺寸、角度总有细微差异。到了张匠头那里,他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修整、适配,甚至很多零件因为误差太大直接被废弃重做。
效率低下,浪费严重。
赵楷看了一会儿,实在忍不住,走上前开口道:“张匠头,晚辈有个想法……”
张匠头头也不抬,没好气地道:“赵先生有何高见?老夫忙得很,没空听奇谈怪论。”
赵楷也不恼,指着地上一个因为榫卯孔打偏了少许而被废弃的弩臂坯料道:“如此废弃,实在可惜。为何不先统一制作一批模具或样尺,规定好孔位、深浅、角度,让学徒们依样加工,误差便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,您也省去许多修整的功夫?”
张匠头闻言,终于抬起头,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赵楷:“模具?样尺?赵先生说得轻巧!每个师傅手法不同,木材纹理硬度亦有差异,岂是死板的模具能量得住的?全凭手上感觉!感觉!懂吗?这才是手艺!”
“可是……”赵楷还想争辩,“若能统一标准,至少大部分零件可以通用,废弃率会大大降低,速度也能提上去……”
“速度?”张匠头嗤笑一声,“贪快求速,乃匠人大忌!军器关乎将士性命,岂能马虎?宁可慢些,也要做精!赵先生若是嫌慢,自可去寻那快的法子,莫要在此扰我!”
说完,便不再理会赵楷,继续埋头打磨他的弩臂。
赵楷被噎得说不出话,心里憋着一股火。他明白张匠头的坚持有他的道理,工匠精神确实需要精益求精。但在战时,效率同样重要!而且,标准化和精益求精并不矛盾啊!
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工坊,看着角落里胡师傅帮他打磨的那些精度极高的铜套,又想起那辆指哪打哪的指南车,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