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厅的烛火跳了跳,将林霁尘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。温辞桉站在三步外,后颈的发梢还滴着水,顺着衣领滑进内衫,激得他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寒颤——可脸上那副懵懂的笑,半分没褪,连指尖攥着的衣角,都故意拧出几分“紧张不安”的褶皱。
“侯爷叫在下过来,可是方才杂役房的动静,惊着您了?”他先开了口,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怯生生,像真的怕自己那点“冒失”冲撞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威远侯。说话时,他还偷偷抬眼瞄了林霁尘一眼,见对方没作声,又赶紧低下头,盯着自己沾了泥污的靴尖,那模样,活脱脱一个初入官场、不懂规矩的世家子弟。
林霁尘坐在太师椅上,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玉珏,冰凉的触感让他压下心头的疑虑。他看着温辞桉那副“畏首畏尾”的样子,忽然想起三年前温府被抄时,温敬之跪在朝堂上,即便被冠上“通敌”罪名,脊背依旧挺得笔直——这父子俩,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只是一个藏不住锋芒,一个把锋芒藏在了笑里。
“杂役房的人,是王承业的眼线。”林霁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却像一块冰,砸破了前厅里刻意维持的平静,“他在找温敬之当年留下的文书,你知道为什么?”
温辞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——林霁尘这是在试探他。他立刻抬起头,脸上的怯意换成了恰到好处的惊讶,眼睛瞪得圆圆的,像只受惊的兔子:“王大人?就是吏部那个王承业?他找家父的文书做什么?难道…难道家父的旧案,和他有关?”他往前凑了半步,脚步踉跄了一下,像是急于知道答案,却又没站稳,险些撞到桌角。
林霁尘的目光落在他踉跄的动作上,眉峰微蹙——这动作太刻意了,刻意得像在演给人看。他没点破,只指了指桌旁的椅子:“坐吧,地上凉,别淋了雨再染了风寒,反倒误了差事。”
温辞桉依言坐下,屁股只沾了半个椅面,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,腰板挺得笔直,却又透着几分拘谨——这是他练了无数次的“伪装姿态”,既能显得恭敬,又能让人放下戒心。他刚坐稳,就见林霁尘拿起桌上一卷泛黄的文书,递了过来: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文书递到眼前时,温辞桉的指尖几乎要颤抖——这卷文书的纸质是宣州特产的玉版宣,墨迹是徽墨特有的松烟香,和他藏在怀里的那卷一模一样!他强压着心头的激动,双手接过文书,指尖轻轻拂过纸页上的褶皱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。
“这是…家父的字迹?”他盯着文书上“温敬之”三个字,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,眼眶微微泛红,“我小时候,家父教我写字,就是这样的笔锋,横画收尾时会轻轻顿一下…”他抬起头,看向林霁尘,眼底蒙着一层水汽,像真的被勾起了思念,“侯爷,这文书是从哪儿找到的?上面写的是什么?”
林霁尘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心里的疑虑消了几分——再能演,眼底的情绪总做不了假。他指了指文书中间的空缺处:“从史馆整理出来的,可惜,关键的几页被人撕了。上面写的是景和三年,你父亲负责修订前朝礼仪时的记录,涉及几位老臣的争执,可争执的内容,没了。”
温辞桉低下头,假装仔细翻看文书,指尖却在空缺处轻轻摩挲——撕口很整齐,是用锋利的小刀割开的,边缘还留着一点青绿色的墨迹,那是“影阁”特有的“青鳞墨”,遇水会变色。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,脸上却露出困惑的神情:“景和三年…家父提过一次,说那年修订礼仪,曾和丞相柳大人吵过一架,具体因为什么,他没细说。”
他故意顿了顿,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抬头看向林霁尘,眼神里带着点试探:“侯爷,您说…撕走文书的人,会不会就是当年和家父吵架的人?他们怕文书里藏着什么秘密,所以才要毁掉它?”
林霁尘看着他眼底的“困惑”,忽然笑了——这小子,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,偏要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。他没直接回答,只靠在椅背上,双手交叉放在腹前,目光沉沉地看着温辞桉:“你想查你父亲的旧案吗?”
温辞桉猛地抬头,脸上的困惑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急切,他往前倾了倾身子,双手抓住林霁尘的衣袖,声音带着点颤抖:“侯爷,您能帮我?我知道,当年家父被定罪时,林将军在朝堂上支持过弹劾,可我相信,您和林将军都是明事理的人,一定知道家父是被冤枉的!只要能还家父清白,我做什么都愿意!”
他抓着林霁尘衣袖的手很用力,指节泛白,连带着声音都在发抖——这不是演的,是他藏了多年的执念。林霁尘能感觉到衣袖上的力道,那是一种绝望里生出的希望,滚烫得让他心头一震。他抬手,轻轻拍了拍温辞桉的手背:“松开吧,本侯的衣袖,可经不起你这么抓。”
温辞桉立刻松开手,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,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林霁尘衣袖上的褶皱:“对不起侯爷,我太着急了,失礼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林霁尘收回手,指了指桌上的文书,“本侯可以给你查案的机会。从明日起,你和本侯一起整理史馆文书——有本侯在,王承业也好,‘影阁’也罢,没人敢动那些东西。”
温辞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像蒙尘的珍珠突然被擦拭干净,他猛地站起身,对着林霁尘深深鞠了一躬,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:“谢侯爷!多谢侯爷!您放心,我一定好好做事,绝不给您添麻烦!要是查到什么线索,我第一时间告诉您!”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激,连带着眼角的水汽都显得更真切了。
林霁尘看着他激动的样子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——这小子,倒真会借坡下驴。他挥了挥手:“下去吧,好好休息,明日卯时,史馆门口见。”
“是!”温辞桉拱手应着,转身就走,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,走到门口时,还差点被门槛绊倒,引来林霁尘一声低低的呵斥:“走路看着点,毛手毛脚的。”
“知道了侯爷!”温辞桉回头,吐了吐舌头,做了个鬼脸,然后才快步跑了出去——那副少年人的顽劣模样,彻底打消了林霁尘最后一丝疑虑。
可林霁尘不知道,温辞桉刚跑出前厅,脸上的顽劣和激动就瞬间消失了。他靠在廊柱上,大口地喘着气,右手紧紧按在怀里的文书上,指尖隔着油纸,能感觉到那卷被撕走关键页的文书,正硌着他的胸口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林霁尘…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他低声呢喃,眼神里满是警惕——林霁尘突然提出一起整理文书,是真的想帮他,还是想把他当成钓出“影阁”和王承业的诱饵?他不敢深想,只能攥紧怀里的文书,转身往翰林院值房走。
此时的天已经擦黑,皇城的宫墙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阴影,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,光影忽明忽暗,像极了这朝堂上的局势。温辞桉走在回廊上,脚步放得很轻,每走几步,就会回头看一眼——他知道,林霁尘的暗卫一定在跟着他,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。
路过角楼时,他看见那名被押走的小兵的母亲,还站在路边的石阶上,手里拿着一个布包,对着禁军苦苦哀求:“官爷,求你们让我见见我儿子吧,我给他带了件棉衣,天凉了,别让他冻着…”禁军不耐烦地推搡着她,她踉跄着摔倒在地上,布包掉在泥水里,棉衣被浸湿,像一团脏污的棉絮。
温辞桉的脚步顿住了——那场景,像极了当年温府被抄时,母亲抱着他的棉衣,跪在宫门外哀求的样子。他心里一酸,刚要上前,就想起自己的身份,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,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,悄悄塞给旁边的杂役:“帮我把这个给那位老妇人,告诉她,她儿子不会有事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