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昭子将灯提到二人面间,透着灯火采臣子能仔仔细细端详到他分外疲惫的面容——眼底的乌青越发沉厚,双颊下策的颊肉近乎消退,映得那两片薄唇格外翘兀。
采昭子扯出一抹莞尔,不过在这层面色下,倒显出几分苦楚。
“我本欲去寻你的,苦你久等了。”采昭子说着,目光游移,当看到面前人自上到下只穿着一件单衫时,慌忙将外袍解下,给人披上:“晚风总会多凉些,哥哥大病未愈,也总该多穿些。”
采臣子舒展手臂,让人给穿系上,并未回应前言,只问到:“高低也有两个多时辰,你都在这里忙不脱身?”
采昭子苦叹:“母亲这病是越来越难治了,如今发病的间隔又短些了,病症如今日那时一般疯魔。这两个时辰一直在闹,执意不肯食汤剂,只肯吃半粒丸子。这些不够安神她是不会安稳睡去的,我便只好哄她,方才折腾累了才刚刚浅睡。”
采臣子不耐:“这自好办。我下次让药郎多抓些安神散煎熬。”
采昭子不知语何,只好应下,等候采臣子进一步的吩咐,采臣子却也缄默其口,二人伫立黑暗中寂静无声。
采臣子一向伶牙侃侃,性子也从不是沉寂,常日里几乎不会默场,若是闭口不言,多是怄气了。可哥哥平素落拓,难免显露些愠色,也是极少的,从未这等沉沉不语。在采昭子念相里,自记事起对他的怫恼屈指可数,今日却像动了真气,采昭子茫昧不解,只觉古怪。
半晌后,采昭子只好被迫探问:“去哥哥的东厢房,或是我的西厢房吧。外面漆暗,蝇虫纷飞。况且地冷,站久寒气引入经脉就不好了。”
采臣子总归迈开步子。采昭子脸容骤然浮晕一抹绯色,他窘迫摊开掌中的烛柄,斟酌开口:“母亲不喜烛火哥哥是知道的,前段日子便闹着不再让点灯,这屋中烛灯也就寥寥了,方才我翻找了片刻,也就只发觉这一小灯。这灯笼烛光晦暗,堪堪只够执柄之人目中清明,只得劳烦与哥哥共掌了。”
采臣子覆上采昭子手前端,喟叹着:“还是小昭最为周到。”旋即沉声道:“若是素来,我愿是去往西厢房的,只是如今总是别扭。”
“为何这样说?”采昭子轻蹙起眉,眉宇间多了些许忧虑:“我做的哪里让哥哥不顺心?哥哥说出来,我定会改的。”
“不,不是。”采臣子苦笑:“倒是你对我太好了的缘故。”说罢他站定,扯了扯嘴角,一副为难模样。
良久,采臣子长吐一口气,仿若终是定下什么主意,磕绊开口:“我……哥哥接下来对小昭的话,小昭万不要挂怀,权当个儿戏罢了。”
“哥哥说便是。”
“那小昭万般不要怨哥哥。”采臣子将手攥压着采昭子的肩,往复摇曳,几乎哀求道。
采昭子从未见过此般哥哥,况且方才还是不悦,此时又如此诚恳,殊异过大,一时间未缓神,直直愣在原地,本能微微颔首。
采臣子小心翼翼道:“病醒之前,我似乎始终都被浅梦缠绕,大多醒时就记不清了,无非是些参差跳跃的片段,只是有一梦,异常长久,清晰连贯,害我一度以为是真境,意象深刻详实,醒后都无法忘却,耿耿于怀。”
“我……我梦见,小昭似是心悦于我的。梦里的小昭坐在榻前说些暧昧至极的话,执意拉着我的手,更有甚还摩挲着我的嘴角意图吻我。”
采昭子猝然僵立,只觉浑身焦灼,而百骸凝霜。恐惧漫尽了全部,他撑着一息奢想,颤颤道:“那哥哥是怎么想的?”
采臣子见眼前人脸色赤红,以为是替他羞恼的,慌忙分说:“我本想躲开,四肢却用不上力气,只好恍惚看着他,那景象以假乱真,吓得我险些就信了,已而我醒来,见小昭乖顺倚在椅子上瞌睡才放下心来。”
他解释完,似是觉得不妥,旋而又补充道:“我等本是手足,又皆为乾阳之体,怎会有此般作呕之举,叫人心底厌恶。不过小昭宽心,既是梦境,定不会为真,何况还是我所做其梦,无论如何也担不到小昭头上。我自醒来就自省,虽说兄弟,可往日里常是逾越亲近,你对我又这般忍让,兴许倒真给我非分之想的念头。所以我想着,这府中,小昭束发已有两载,小湘芳龄正好,若非全家疼爱早也成婚,如此也该避嫌,合乎体统。”
这厢采臣子辩白愈忙,那厢采昭子更愈恍惚混沌,思绪早已漫际飘飞,朦胧间听不清何言,只有‘作呕’、‘厌恶’、‘避嫌’、‘体统’几语似剑锋晃晃扎入胸口,痛彻心扉,连着一呼一吸都淌着血。指节的刺骨浸入通体,四肢轻飘飘的,心口若巨石压抑。恍惚间眼前只觉黑漆,通体随着心口一同向不停下坠去,坠向无底的深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