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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!不是……”采昭子下意识想替采臣子申解,口中的话说出一半,却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。
“什么?”采臣子疑惑:“小昭或有不适吗?脸色怎么如此憔悴?真是方才姨娘给你斥狠了。”
“我没事,哥哥。”采昭子即刻回复了,近乎执意般,带着平述的肯定。
采臣子见他这样,也不好再说些什么,徘徊片刻,只好道:“秦姨娘身弱不易收整,我去帮扶她。先把小昭送回去吧。”
“不用!”采昭子猛然,似是觉得太过无礼,又嗫嚅着补充道:“那屋子阴寒,哥哥还是不要……”
“一言归一言,这番话小昭已经唠叨过了。”采臣子说着,无意向往常一般环上对方脖颈,骤然反应过来,自觉有些嫌恶,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去:“哥哥实在担心,小昭不听哥哥话吗?哥哥可要伤心了。”
这厢采昭子未认真听他言讲,也未留意到刚刚僵硬的动作。心中还留驻在采臣子的坦言和秦氏的那几段话中。常日里听得烂熟的秦氏的泄愤话,此时格外讥嘲刺耳。采臣子的剖白太过诚恳,找了一圈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原因,或许自己都觉实在冤枉,可还是给自己罗织罪名,为他不惓赔罪,毫不犹豫。采臣子这几日的颓靡都是原由他,他越是赤城,采昭子越是悔愧,轻率犯下大错,后果却要最珍视的人负责。
这哪里是自以为是自诩的爱慕?明明只会徒增烦恼。采昭子在内心苦笑——采臣子生来一帆风顺,最大的霉事是他和他永无言说的爱慕。秦氏语言满是刻薄,字字诛心——反倒证明了那些话都是对的。只有拼命想掩饰的被戳破,才会强词夺理地将错误归咎于对方的语句,企图指责实质上的正确。
身份的不匹直指关乎格局,哥哥敢于担任而自己却总念及逃避,母亲所言是毋庸置疑的,无论哪方都同他差得过于遥远,是不可逾越的鸿沟,像月亮般,纵然站在天地之绝巅,也是只能抬头望一望的。哥哥对自己又实在太好,或是平日真听得木讷了,于是昏溺其中,失了警醒,权当耳旁风吹过。
想到这般地步,采昭子游移之心更甚,准备决绝将全盘托出,身边的人停了下来,轻拍了拍他的脊背,让正默忖的人吓了一跳。
“发什么呆?一路上屏息凝神就没正眼瞧过我。这就到了,你回去定要好生休养,我去给秦姨娘分忧。”
见如此,采昭子也只好懵茫点头,先前所做的垒搭轰然倒塌,始终不敢唤住远去的背影。果然,他想,只要有丝毫后路自己便会退缩。
那么下次再碰面时,无论如何也要将原委告知哥哥,不可让他再煎受无妄之苦。
预料中,采臣子数日未再来寻他,采砚奉旨征驰,家中人色冷清,给了研读一片好僻静。采昭子烦劳于攻研下场春闱,倒也乐得清净。只是少了采臣子授解,研读起来略显棘手。
采昭子儿时是有启蒙先生的,后因种种顾虑没有再请先生教授。遇到困惑时都是采臣子主动请缨,欣然讲解。他斟酌一个晌午没有头绪,不知的那日的誓言作祟,还是怕采臣子的恶心厌恶,终是没去找人。见屋外日照当空,院子中仅有的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,微风吹过荫下的藤椅,微微摇曳。他有些想去晒晒太阳。
躺在藤椅上随着浅风轻轻摇晃,采昭子无比惬意,枝叶间隙透出稀稀点点的阳光,打在身上并不烦热,倒像热炉向上腾起的热气,能把心托起,展平晒开,往日的种种顾虑不快皆可暂时抛诸脑后。随着阵阵微风吹过,采昭子意识朦朦胧胧,进入浅眠了。
院外猛然出现急急脚步,这声听得他心下一紧,这般步调明显是采臣子所出。采昭子强撑起来,勉强缓过神。
脚步在院前停了下来,随即传来采臣子的声响:“小昭在午睡吗?打搅你了。”
“正巧醒神,不打紧。”采昭子揉清眼睛,重新聚焦视野,见采臣子依旧停驻门外,匆匆到院口,想将人引入屋中,忽然心口怵然,终究没买开步子,停到了来着面前。
“哥哥找我何事?”
采臣子蹙眉:“前日父亲告诉我,朔王给爹托寄了枚调令,意图拉爹站队。爹前阵子修湖这阵子平叛都得用到些兵力,无法回绝。爹娘不好与朔王划清界限。小昭有头绪吗?”
采昭子沉吟:“父亲既是领令前去平叛,不若在班师后的奏章中着重怕泼墨朔王,主动调令之举,心系天下。届时也能解释朔王给父亲调令的事,堵住那些朝堂之人的嘴,朔王也不好说些什么。”
“此法甚好,给了我不少头绪。”采臣子露出笑来:“只是小昭此法,恐得罪了朔王。世事无常,将来绝非定数,若是两全之策更好。”
他挑了挑眉,定定看向采昭子。采昭子知晓他已有更好的对策,便顺其所愿问到:“那哥哥还有更优解吗?”
采臣子听罢,很是受用,娓娓道:“我记得小昭曾提及过,小昭的家乡盛产荔枝,若是爹回来前顺带携着些,进宫后进献给皇上。就说朔王见天日闷热,命自己去岭南采摘荔枝回来,好叫父皇皇兄解暑。这般说辞将来无论向着太子还是朔王,都有迂回的余地。”
“哥哥此番考量面面俱到,实为两全之法。”采昭子赞仰道。
“这大问题解决了,那我就告诉娘去,是咱俩齐心合力想出对策,让她找人给爹传信。”采臣子临末将走,问:“小昭还有什么事吗,兴许我能帮上忙?”
“唔……”采昭子一时语塞,不知是先开口询问研读上的困窘还是先坦白心际。采臣子见他怵在原地,随意道:“我先去找娘了,小昭再去歇息片刻,若是还有疑惑顾虑去东院寻我就好。”
采昭子应下,见人走远只好长叹口气,讪讪踱步躺回藤椅。此番开口需要斟酌时间,倒误了契机,一时不知是喜是忧,可总是逃避也不是办法,决不能让哥哥背负这个令他厌恶的身份活下去。
在椅子上悠晃几圈,心中还是填满苦闷,无法消除。明明片刻之前还不是这样,采昭子又叹了口气,缓缓回屋,思索那些无法明悟的疑惑。
又过旬日,其他都体悟个七七八八,只剩那问题一直萦索心头,不得要领。他心烦意乱,适巧秦氏来了,孤身一人,未带着两个丫鬟。
秦氏进屋后,不由分说便开始打骂起来,采冲着脸,衣服,头发——视线所及之处毫不留情。采昭子对此已成习惯,母亲总要发泄一顿才好。等秦氏打骂累了,他给她搬来椅子,端着茶水送到面前:“母亲先歇歇吧。”
秦氏怒骂道:“数日不见踪影,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又躲在这里做什么?”
“儿子预备春闱,近日遇惑不解——”
“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!”秦氏尖声打断:“为何不让老爷给请先生,为什么不把世子的老师请过来?难道你自觉天纵奇才无须人教?如今已夺采臣子榜首,你可有这般能力?纵是你侥幸也得了状元,不过也是平起平坐,他还能以身份压你一头,我只能依旧这般苟活,永无出头之日。”
采昭子无力回应,只好道:“母亲总叮嘱要潜心研读,不可过于关注琐碎之事,我谨遵您命近日专心攻读,未怎么出屋。”
秦氏冷笑:“自是会替自己讨借口,以往天天附从采臣子时也未见你说这种道理,今是遭人厌弃不理了,只好拿此话搪塞我。天天一口一个母亲,听着比谁都恭敬,可你比谁都不令其你母亲舒心,你是被我打骂多了,因嫌恶我故意如此的吗?”
采昭子本是举着茶托恭顺颔首,听到此话慌张抬头寻求惑解:“我从未想过此番,母亲怎会这般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