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宫禁地,是凝固的幽冥。
空气在这里失去了流动的资格,凝滞如亿万年的玄冰髓,沉重地压在闯入者的每一寸皮肤、每一根骨骼上。每一次呼吸都成为酷刑,吸入的寒气如亿万根冰针扎进肺腑,呼出的白雾未及散开便冻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。林震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潜行,脚下的万载玄冰坚硬光滑如镜,倒映着头顶倒悬的死亡。巨大的冰棱如上古巨兽的獠牙,犬牙交错地从穹顶垂下,尖端滴落着永不停止的幽蓝冰泪,在死寂中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嗒…嗒…”声,更添空寂绝望。这些冰棱自身散发着冷冽的幽光,勉强照亮这片被遗忘的领域。光晕所及之处,冰层深处冻结着无数姿态各异的骸骨。它们并非杂乱无章,而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冰封,保留了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与凝固的嘶吼:有的蜷缩如婴孩,双臂绝望地环抱着自己;有的奋力伸展,骨爪抓向遥不可及的出口;有的头颅高昂,空洞的眼窝无声地穿透冰层,死死“凝视”着每一个胆敢踏入此地的生灵。这些冰封的亡者,构成了一幅宏大而凄厉的幽冥壁画,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恐怖与终结。深入骨髓的寒意,并非仅仅来自物理的低温,更源于这片空间本身散发出的、沉重如铅、浸透灵魂的绝望气息,仿佛连时间本身也被冻结于此。
禁地最深处,巨大的穹顶如同倒扣的冰之巨碗,中央矗立着一座无法被幽蓝冰光完全照亮的黑碑。它像大地深处挖出的、一块凝固了千万年污血的腐坏心脏,又似从九幽魔域首接搬来的界石。碑体非金非石,触手阴寒刺骨,那寒意并非皮肤之感,而是首接透入骨髓,冻结灵魂。碑面并非平整,而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与凸起,仿佛无数扭曲的血管和痉挛的筋肉被石化。其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文,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是用暗红近黑、早己干涸凝固的血泪混合着某种粘稠的、散发着甜腥腐败气息的膏状物书写而成。历经漫长岁月,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腐肉、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味,依旧顽固地萦绕着石碑,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气味场域。
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,是那些文字并非死物。在幽微冰蓝光芒的流转下,它们如同被唤醒的活物,在碑体表面极其缓慢地蠕动、搏动。细看之下,那暗红的“墨迹”深处,竟似有极其细微的、粘稠的液体在极其缓慢地流动,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碑体内部痉挛、输送着不祥的养分。整座碑,仿佛一个巨大而垂死的、仍在微弱搏动的黑暗器官。
林震屏住呼吸,胸腔内的心脏如同被囚禁的困兽,疯狂撞击着肋骨,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,带来撕裂般的剧痛。喉头涌起熟悉的腥甜,他强行咽下,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发白,竭力压制着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与源自身体每一处伤口的尖锐抗议。他强迫自己靠近这座散发着不祥与诅咒气息的巨碑,目光如淬火的刀锋,艰难地、一寸寸地切割开那些古老、邪异、仿佛带着恶毒生命的铭文。
血碑的“文字”并非标准文字,更像是一种扭曲的、充满痛苦印记的象形符号与诡异音节的混合体。林震集中全部精神,调动在冰莲宫十年间被迫学习的、那些关于精神秘术与古老符文的晦涩知识,结合着眼前符号传递出的强烈意念冲击,如同破译地狱密码般,艰难地解读着那泣血的真相:
“玄霜缚心……非术……乃刻魂之印……以极寒为刃,以绝望为墨,烙于魂核深处……蚀其本我,塑其空腔……”
冰冷的字句如同无形的冰锥,狠狠凿进林震的识海。他仿佛看到无数透明的灵魂被无形的寒冰镣铐锁住,冰刃刺入灵魂核心,刻下屈服的印记。
“净心咒?虚妄之障!噬心蚀骨,方为其髓……咒音入髓,如跗骨之蛆,日啖魂力,夜啜心念……饲其主之欲念,壮其主之魔威……”
林震的耳边仿佛瞬间响起了那熟悉而冰冷的诵经声,此刻却化作了亿万只毒虫啃噬骨髓的噪音!原来那每日回荡在冰莲宫上空,令弟子们神情麻木、行为规整的“净心咒”,其每一个音节、每一次共振,都是在悄无声息地啃食着他们的灵魂本源,化作滋养寒镜力量的养料!
“辅以‘忘尘散’……融于饮食,化于吐纳……前尘旧忆,如烟消散,情丝爱恨,尽数冰封……唯余空洞之躯,奉主如神,言听计从……更佐‘绝情丹’……痛觉钝化,喜乐不存,唯主命之痛楚,方能引其战栗……”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!林震想起了那些每日清晨弟子们必须服用的“凝神丸”,想起了弥漫在练功场和寝殿中那若有若无的、带着清甜花香的熏烟!那不是滋养,是慢性毒杀!是系统性地抹杀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情感与记忆,只留下可供驱使的空壳!白芷眼中日益加深的空茫,那如同精致冰雕般缺乏生气的美丽脸庞……一幕幕刺痛心扉的画面在眼前闪过。
“烙印既成,主仆通幽……魂桥暗筑,思感相连……受者之所思所感,主可窥之如观掌纹;受者之气血精元,主可引之如臂使指……纵隔千山万水,亦如提线傀儡,难逃掌心……”
如同最沉重的巨锤砸落,林震浑身剧震,灵魂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尖啸!窥视!引导!原来寒镜不仅能“看”到白芷的所思所感,甚至能在无形中“引导”她的情绪,影响她的判断,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傀儡师,拨动着看不见的丝线!那些白芷偶尔流露出的、对寒镜的依赖与敬畏,那些看似“自然而然”的服从……有多少是出自她本心?又有多少是被这无形的烙印所扭曲、引导?!
“呃……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低吼,从林震紧咬的牙关中迸裂出来。喉头腥甜再也无法抑制,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嘴角蜿蜒流下,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玄冰上,瞬间冻结成一朵小小的、绝望的冰花。一股狂暴的、足以焚尽苍穹的怒焰在他胸中轰然炸开,灼烧着五脏六腑,焚烧着每一寸理智。他猛地抬头,布满蛛网般血丝的双眼,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,死死钉在碑文最后那如同泣血诅咒般的字句上:
“……然!天道昭昭,报应不爽!此术逆天悖伦,窃魂夺魄,终遭反噬……烙印噬主之日,魂飞魄散之时!慎之!戒之!勿蹈覆辙!”
“反噬!魂飞魄散!”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林震心中积郁十年的绝望阴云!那不再是冰冷的警示,而是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预言!是命运留给被践踏者唯一的一线生机!寒镜,你终将自食其果!
就在这滔天恨意与灵魂剧痛交织沸腾到顶点的刹那——
嗡!
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,陡然从他紧贴胸口的衣襟内传来!是那块温润的血玉!白芷在冰封前,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塞入他手中的信物!此刻,这枚寄托着她残余心念的玉符,正传递出一阵强烈到令人心悸的悲鸣!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,而是混合着撕裂般的痛苦、深入骨髓的恐惧,以及一种……仿佛灵魂被强行抽离的虚无感!
林震如遭万钧雷霆轰顶,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冻结!
“芷儿——!”
恐惧,纯粹而冰冷的恐惧,第一次如此凶猛地攫住了他,甚至瞬间压过了那足以焚天的怒火。反噬?!是烙印的反噬开始了?还是……寒镜察觉到了什么,正在通过烙印对白芷做什么?!那悲鸣是白芷在反抗烙印的痛苦呐喊?还是寒镜在强行抽取她的力量、甚至……她的灵魂?!
那微弱的、仿佛来自万丈深渊之下的悲鸣,如同无形的、淬毒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林震濒临崩溃的神经上,瞬间击碎了他所有沉浸在愤怒与仇恨中的思绪。
他必须出去!现在!立刻!白芷在呼唤!她在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!每一秒的耽搁,都可能是永恒!
他猛地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如同深渊巨眼般凝视着他的血碑。那泣血的诅咒铭文,那搏动流淌的暗红“血管”,那无数亡者冰封的绝望姿态……这一切,都如同最深刻的烙印,狠狠凿刻在他的灵魂最深处,成为永不磨灭的仇恨图腾与力量源泉。
没有丝毫犹豫,林震如同离弦之箭,猛地扑向禁地入口方向那道微弱摇曳的光隙。动作的剧烈牵扯,引爆了内腑的伤势,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匕首在体内搅动,他眼前一黑,踉跄一步,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玄冰上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但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,牙关紧咬,渗出更多的鲜血,硬生生凭借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撑起身体,以更快的速度、更决绝的姿态冲向光明!
幽蓝的冰棱光芒下,他冲向禁地的背影,决绝如扑向炼狱烈焰的飞蛾,带着焚尽一切的愤怒与不顾一切的疯狂。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坚冰上,都溅起细碎的冰晶,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。那声音,仿佛是他踏碎了禁锢白芷十年的无形枷锁发出的碎裂声,也像是他义无反顾踏入一场注定更加惨烈、更加绝望的风暴时,命运敲响的战鼓。
禁地的寒气在他身后疯狂追逐,血碑的诅咒仿佛化作无形的触手想要将他拉回深渊。但林震的眼中,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的光明,和心中那个正在承受无边痛楚的身影。玄冰的寒气冻结了他的伤口,却无法冻结他血管里沸腾的血液和灵魂中咆哮的誓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