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宝玉在衡山住的有几分惬意,一边旁听王阳明的课,一边自己动手写点什么,有时候也去山间“格物“,也就是对着石头发呆,这日又对着石头发呆,只见一童儿赶着牛,牛背上驼着一梱柴,从山上下来,见那孩童长的可爱,便想与他逗弄一番。便说,喂,放牛哥,山上好玩吗?
小孩说,站的高看的远,上去你就知道了。
贾宝玉说,是吗,站的高还能看真吗?
小孩说,站的高看得远,离的近看的真,你总不能山项上拿线儿,山底下穿针眼儿吧?你胳膊得伸多长呀?
小孩的话令贾宝玉一时语塞,本想戏谑一番,反被这质朴的道理教训了一顿,脸上不由一阵发烧。
“谢谢了,放牛哥。”他拱手,诚心诚意地道。
“没什么。”小孩粲然一笑,露出一排细白的牙,随即蹦蹦跳跳地赶着牛,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走远了。
山风拂过,吹动宝玉的衣袍。他独自站在原地,那孩童“站的高看得远,离的近看的真”的话语,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,漾开圈圈涟漪,勾连起一桩深埋的童年往事。
他记起来,那时他还小,在府外园子里玩耍。一个平日里看似和善的叔叔逗他,在地上划了个圈,信誓旦旦地说:“宝玉,你信不信,你坐在这圈前头尿尿,准保尿不满这圈儿。”
年幼的宝玉哪里肯信,觉得这叔叔小瞧了自己,当即解裤坐下就要证明。谁知尿到一半,那叔叔在后面使坏,猛地一拉他的两条腿!他重心不稳,当场坐了一屁股湿泥,哇哇大哭,那叔叔和周围的小厮却笑得前仰后合。
后来,那叔叔家也添了个小娃娃。宝玉记着“仇”,有天也学着那叔叔的样子,在地上划了个圈去骗那小孩。结果那孩子机灵,转头就向大人告了状。宝玉非但没报复成,反被闻讯赶来的父亲贾政以为他欺负幼小,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手板。
此刻,站在衡山脚下,往事与今景轰然重合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那地上的圈,不正是世人给自己、给别人划下的种种“规矩”、“认知”和“陷阱”么?站得高时,觉得那圈渺小可笑;离得近时,却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,弄得一身狼狈。
王阳明先生让他“格物”,他对着石头苦思多日不得其解。此刻,这放牛孩童和尘封的往事,却成了他最深刻的“物”。他格的不是石头,是人心,是那无时无刻不在的“圈”。
他抬起头,望向孩童消失的山路,又回头看了看那块他日日相对的顽石,脸上露出了释然且欣喜的笑容。
他不再发呆,转身大步向王阳明的书斋走去。他要去写下今日的感悟,写进他的《石头记》里——这本书,不仅要记录闺阁情愁,世家兴衰,更要写下这山野孩童给予的智慧,写下这挣脱心中之“圈”的历程。
原来真正的“通灵”,不是能看见神仙鬼怪,而是能从最平凡的人、最微小的事里,照见自己,洞明世理。
贾宝玉对自己的了悟正自鸣得意,忽见山下来了一个和尚,身形迅捷,一边走一边抓耳挠腮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不可不戒,非戒不可,不可不戒,非戒不可……”
山间小路本就狭窄,两人这回真是狭路相逢了。宝玉忙侧身拱手:“师傅请先过。”
那和尚却像逮着了救星,一把拉住宝玉的胳膊,力道之大,让宝玉微微一怔。
“你说!你说天底下有这道理吗?”和尚双眼圆睁,满脸的委屈与愤懑,“我师父不戒和尚,给我起了这么个法名,叫‘不可不戒’!这倒也罢了,修行嘛!可他……他却让我每天去侍候一位带发修行的大美女!就是桃花仙他姐姐呀!”
宝玉一听“桃花仙的姐姐”,心中一动,立时明了这和尚便是那位鼎鼎大名的“万里独行”田伯光,而他口中的大美女,自然是自己那命运曲折、如今在衡山清修的可卿嫂子。他心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听田伯光继续倒苦水。
“让我侍候她也行呀!”田伯光拍着大腿,声音里带着几分夸张的悲怆,“可我师父偏偏把那能一劳永逸、断了念想的《葵花宝典》从任我行那儿弄来,又当着我的面给毁了!毁了!你说,有这道理吗?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?不可不戒,非戒不可啊!”
他这番歪理,说得振振有词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贾宝玉看着他这副模样,想起自己方才所悟的“心中之圈”,不禁莞尔。他清了清嗓子,学着王阳明的口气,慢条斯理地问道:
“大师,你着相了。”
田伯光一愣:“我着相了?”
“正是。”宝玉颔首,“你师父让你‘不可不戒’,是戒行,是外在的规矩,这是个‘圈’。你心中念念不忘的《葵花宝典》,以为那是解脱,殊不知,那不过是另一个‘圈’——一个用‘自毁’来逃避的圈。你侍奉秦姑娘,便觉得是煎熬,这煎熬本身,又何尝不是一个你为自己画下的‘圈’呢?”
田伯光听得目瞪口呆,他混迹江湖半生,听过骂他淫贼的,听过劝他向善的,却从未有人从“圈”的角度来剖析他的困境。
宝玉见他听进去了,微微一笑,点出了最关键的一句:
“大师,你若能‘站得高’些,视秦姑娘如山中明月,清泉白石,心存敬意与护念,这便是‘戒’;若能‘离得近’些,尽好本分,洒扫庭院,护其周全,而不生妄念,这便是‘真’。心中无圈,眼前之人便不再是磨难,而是你修行的‘功德林’了。”
这番话,如暮鼓晨钟,敲在田伯光心上。他怔在原地,嘴里不再念叨“不可不戒”,而是若有所思地喃喃道:“山中明月……清泉白石……功德林……”
贾宝玉看着他若有所悟的样子,含笑拱手,这次真正地侧身让过,翩然离去。他心中一片澄明:“原来,破圈之后,方能渡人。”
而田伯光,仍站在原地,挠着光亮的脑袋,开始认真地思考,该如何把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女,真正地当成一块“清泉白石”来对待。这对他来说,恐怕是比练成《葵花宝典》更难的一道终极考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