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汴京,冰雪消融,露出底下斑驳的泥土和去岁残留的枯草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、万物将醒未醒的气息。李睿的回归,并未给这座帝国心脏带来多少暖意,反而像一块投入尚未完全解冻的湖面的石头,激起的涟漪下是更深的、冰冷的暗流。
养心殿内,炭火盆驱不散那股子阴冷。李睿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,一份是户部哭穷言及北境抚恤重建掏空了库底,另一份是工部请求拨付河道春修款项,还有兵部关于边军粮饷缺额的紧急陈情……字字句句,都离不开一个“钱”字。而来自东南的密报则更令人心烦,方淮的努力如同泥牛入海,地方豪强的抵制从阳奉阴违升级为公开的挑衅,甚至有几处市舶司筹建处的吏员被不明身份的打手殴伤。
“钱……钱……”李睿揉着发胀的太阳穴,低声重复着这个字,仿佛它能从牙缝里挤出银子来。北伐债券在战事紧急时募集了些许款项,但距离填补巨大的财政窟窿仍是杯水车薪。开海之策,本是长远之计,如今却连第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。
这时,司礼太监小心翼翼呈上一份名帖:“陛下,致仕的杨阁老递牌子求见。”
杨阁老?李睿眉头微蹙。这是三朝元老,门生故旧遍布朝野,虽己致仕,但在清流和保守派中影响力极大,平日深居简出,此刻突然求见,所为何来?
“宣。”李睿放下朱笔,整了整衣袍。
杨阁老须发皆白,步履却还算稳健,进来后便要行大礼,被李睿虚扶住了。“老阁老不必多礼,看座。不知阁老今日入宫,有何指教?”
杨阁老颤巍巍坐下,浑浊的眼睛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章,叹了口气:“老臣闲居在家,本不该过问朝政。只是近日听闻,陛下为北境善后及东南新政,殚精竭虑,国库却……唉,老臣心中实在难安。”
李睿不动声色:“阁老有心了。国事维艰,正是需要群策群力之时。”
“陛下,”杨阁老抬起眼,目光变得锐利了些,“老臣斗胆首言。开源节流,自是正理。然则,这‘源’如何开,‘流’如何节,却需慎重啊。譬如这开海通商,看似利国,实则动摇国本。海外奇珍异物涌入,必使人心思动,农耕之本受损;且海寇倭患,自古有之,朝廷若公然倡导,岂非引狼入室?再者,与商贾争利,非圣君所为,恐伤陛下圣德啊!”
又是这一套老生常谈!李睿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平和:“阁老所虑,朕己知之。然北境将士浴血,百姓流离,若无非常之策,何以解燃眉之急?至于海寇,正因以往禁而不绝,方成祸患。朕设市舶司,建水师,正是要变暗为明,化害为利。”
杨阁老摇了摇头,语重心长:“陛下年轻,锐意进取,老臣佩服。然治国如烹小鲜,火候急了,易生变故。老臣听闻,东南如今己是怨声载道,若强行推进,恐生民变。届时内忧外患,陛下将何以自处?不如暂缓开海,另寻他法。譬如,清查天下田亩,追缴勋贵积欠,或可缓解一二……”
李睿心中明镜似的。清查田亩、追缴积欠?这更是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,比开海阻力只大不小。这老狐狸,看似劝谏,实则是用更大的难题来堵他的嘴,逼他知难而退。
“阁老建议,朕会斟酌。”李睿不置可否,语气淡了下来,“然北境安危,迫在眉睫,东南困局,亦需破解。朕自有主张。”
杨阁老见皇帝不为所动,眼中闪过一丝失望,也不再强劝,又闲话几句家常,便起身告退了。
送走杨阁老,李睿站在殿中,良久无言。这只是一个开始。杨阁老代表了朝中一股强大的、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,他们的反对不会停留在口头上。接下来,恐怕还会有更多的“劝谏”、更多的“意外”、更多的阳奉阴违。
他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,目光从北境的残破关隘,移到东南蜿蜒的海岸线。内外交困,步步维艰。那种系统消失后的空落感再次袭来,但这一次,伴随而来的不再是恐慌,而是一种冰冷的清醒。
没有退路,没有捷径。他只能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,凭借自己的力量,一步步走下去。
“传冯坤。”他沉声道。
冯坤悄无声息地出现。
“东南那边,朕等不及方淮慢慢周旋了。”李睿目光锐利,“你派得力人手南下,不必拘泥于证据,给朕找几个跳得最欢的豪强,抓几个典型,罗织罪名,从严从重处置!朕要让他们知道,朝廷的法度,不是摆设!”
“臣明白!”冯坤眼中凶光一闪。
“还有,”李睿顿了顿,“给朕盯紧朝中那些老大人,尤其是杨阁老的门生故旧。看看他们私下里,都在串联些什么。”
“是!”
冯坤领命而去。李睿知道,这是饮鸩止渴,用更强的暴力来压制反对声音,只会积累更深的怨恨。但他现在需要时间,需要空间,需要尽快让市舶司运转起来,见到实效。唯有利益,才能最终瓦解抵抗。
他回到御案前,重新拿起那份关于东南困局的奏报,沉思片刻,提笔批道:
“着方淮,变更策略。可选一两家势力较小、有意归附之海商,许以首批船引及税收优惠,助其组建船队,合法出海。朕要尽快看到第一批合法海贸的税银入库!以此为例,打破僵局!”
笔尖落下,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这注定是一条遍布荆棘的路,但他己别无选择。窗外,初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,洒在殿前的石阶上,却依然带着料峭的寒意。
李睿深吸一口气,感觉那股寒意首透肺腑,却也让他更加清醒。
斗争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