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江岸边,许宣抹了把脸上的江水。
将手中那支早已湿透的沉香随手抛入浪中,看着它打了个旋儿便消失不见。
又低头望了一眼被江水吞没的条案、香炉、三牲祭品,脸上却不见半分懊恼,反倒露出一抹从容的。。。
许宣跪在河岸湿冷的泥地上,双手还保持着捧出信物的姿态,青铜兵符与郡守官印静静躺在面前的青石板上,映着晨雾微光,像两块从骨肉里剜出来的烙印。河水缓缓流淌,仿佛刚才那一声“噗通”从未发生。可他知道,那个曾在他耳边低声劝慰、言笑晏晏的大黄门,已经沉入水底,再不会浮起。
风掠过耳际,带着刺骨寒意。
“你听见了吗?”小慈法王??或者说杜强的声音再度响起,低沉如钟鸣,却不再有半分悲悯,“那不是水声,是命运之轮碾过蝼蚁脊背的响动。”
许宣没敢抬头。他只觉喉头发紧,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,连呼吸都成了奢侈。他知道,自己已无退路。这一跪,不只是向白莲教低头,更是将魂魄交予那团盘踞北地八十年的幽暗火焰。从此以后,他不再是朝廷命官,而是暗火中一缕游走的烟。
“接上来,但凭法王安排。”他重复着方才的话,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。
杜强俯视着他,目光穿透晨雾,落在那枚沾了泥污的官印上。他轻轻抬手,一道淡金色的符纹自指尖溢出,缠绕上兵符,瞬间渗入其内。刹那间,许宣心头猛地一震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抽离??那是属于郡守职权的气运印记,原本与皇朝龙脉隐隐相连,此刻却被强行剥离、替换。
“从今日起,荥阳城防调度之权,归于我教‘玄冥司’统辖。”杜强淡淡道,“你仍是郡守,但每一道军令,须经我教暗使签署方能生效。若违逆……”
他顿了顿,唇角微扬:“你也看到了,黄河不会说话,但它会吞人。”
许宣浑身一颤。他知道对方所言非虚。昨夜之前,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与一群邪教妖人周旋,试图借势保全性命;可如今才明白,这些人早已不是什么草莽邪祟,而是一张横跨南北、深入宫闱、操控舆论的巨大罗网。他们不动则已,一动便是翻天覆地。
“文会是你推起来的?”许宣忽然开口,嗓音沙哑。
“是我。”杜强坦然承认,“一篇《论祥瑞与民心》的文章,由建邺一位落第秀才执笔,经七省三十六位士子联名附议,再借内侍府某位掌灯宦官之手递入御前。不过十日,便成了朝堂热议的话题。”
许宣苦笑:“所以陛下才会下诏追查祥瑞出处?所以才会派钦差南下?你们……是在引导天子决策?”
“聪明。”杜强点头,“帝王也是人,也会恐惧流言,也会贪恋祥兆以固权柄。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,让一场本该湮灭于乡野的传闻,演变成震动朝野的政治风暴。”
他缓步走到河边,望着对岸朦胧的城影:“你以为祥瑞之争是民间自发?不,那是我们点燃的第一把火。而你,许宣,是你亲手捧上了柴薪??因为你上报祥瑞,才给了我们介入的理由。”
许宣怔住。
原来如此。
他当初为求自保,谎报境内出现‘赤鲤跃龙门’之异象,本想借此博取上峰青睐,却不料正中白莲教下怀。他们需要一个由头,一个能让朝廷关注荥阳的理由。而他,成了那个最合适的棋子。
“你们早就盯上我了。”他喃喃。
“三年前你就进了名单。”杜强平静道,“那天你在城西赈灾,当众杖责一名克扣粮款的胥吏,还说了句‘百姓饿死,我亦无颜见天’。这话传到洛阳,有人嗤之以鼻,说你沽名钓誉;可我们却记住了??因为你说出了‘百姓’二字,而不是‘黎庶’或‘黔首’。这说明你还未完全麻木。”
许宣心头剧震。
他几乎忘了那日的情景。那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语,竟被人记了三年,甚至成为被选中的理由?
“所以……我不是因兵权被选中?”他问。
“兵权只是附加值。”杜强冷笑,“真正让我们动心的,是你尚未彻底腐烂的心肠。一个尚存良知的官员,比一头忠犬更有利用价值。忠犬只能咬人,而良知者,能说服别人也变成狗。”
这话如刀剜心。
许宣双拳紧握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他想怒吼,想反驳,可最终只是垂下了头。因为他知道,对方说得没错。若他真是铁石心肠之辈,今日就不会跪在这里挣扎犹豫。正是这份残存的良知,让他痛苦,也让他落入陷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