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在李五爷的强制下,她原来已经从“展眉”过渡到了普通鸦片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尽管如此,自主戒断的过程还是痛苦难当。每次眼睁睁看着褐色膏体燃烧殆尽,去烟馆的欲望便会升起,抓心挠肝,不是一个“要对得起五爷”的念头就能打发走的。真正把她摁在床上的是贫穷。一块鸦片能抵一整个月的食宿费,她浑身上下就只有十七块,还找不到工作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九月,总算有个木材铺收了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木材铺的主人姓龚,八十多岁了,精力不济,霍眉的任务就是接过他画了粉笔线的木板开料、刨平,再递给他的徒弟进行下一步工序。生意很不好,因为普通人家的一张椅子、一个桌子能用三代人,只要不朽烂,所以接到的单子全是棺材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收晚稻的时节还没到,罂粟也都种下去了,大量短工无事可做,只能在街上游荡求职。老龚不用这些有力气的汉子,却用女人,街坊们一致认为他们有一腿。事情越穿越离谱,到了十月,变成了李红淑表面和老龚有一腿,实际是和他年轻力壮的徒弟有一腿。到了十一月,变成李红淑同时和两个人有腿,他们打好商量,轮着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刚替老东家操办了丧失的一个长工说:“但那个李红淑确实长得乖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一下子人们的好奇心都燃起来了,想一睹这个神秘女人的芳容,又怕“李红淑和某某有一腿”这个故事的主角变成自己,只能借着换房梁、打柜子的由头去。如此一来,老龚的生意越做越红火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大家也看到了,李红淑确实长得乖。她拿件灰蓝色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脖子连同脑袋则用脱了线的红围巾包住,只露出一张白到雾气朦胧的脸,额角颜色浅淡的胎毛像花蕊一样,也是雾蒙蒙的。她不怎么搭理人,只是拿着刨刀嚓嚓锉个不停,柔软的木屑在下雪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看到李红淑的人没听到她说话,更没抓到她和谁有一腿的证据,比没看到李红淑的人更觉得她神秘。回去被问起,咕哝一句“不知道”总是没面子的,于是根据那张保养得当的脸进行了合理揣测,“她从城里来的嘛,以前和城里的老板有一腿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十二月,霍眉换了份薪资更高的工作——养猪,一个月四块。养猪场坐落于县城边缘的一个山坡上,有三百多只猪,还提供员工宿舍。她结了招待所的住宿费,幸福地住进了宿舍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既然有宿舍,也说明有其他女工。她的下铺是个辫子能拖到脚底的女娃儿,叫瑞禾,脸又黄又瘦,像埋在土里干瘪的种子,把营养全供向油亮亮的头发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见她便说:“蠢人一把尾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瑞禾略微皱起眉,语气因为受了冒犯而略微拔高,“我喜欢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两人逐渐熟了,她才知道:瑞禾是逃出来的,原是一户杨姓人家的婢女。她没问为什么,人若想从一个地方逃走,唯一的理由就是想逃走。以及她观察出来了,瑞禾就是喜欢侧对着别人、抬起眉毛、用吟诵一般的声音说话,并不因为觉得受了冒犯。她脾气是相当好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但如果你这样对老爷说话,老爷会打你,管你有意无意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家一直在养猪,所以这份工作霍眉做起来得心应手。每天早上放猪出去溜达,清理猪圈,然后做猪食。原料是用附近农家用板车运过来的,马齿苋、牛皮菜还有烂掉的水果,稍作处理就往槽里倒;口哨一吹,满坡的猪就狼奔豕突地涌过来,将脑袋埋进食槽里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这身口哨总是霍眉吹的。瑞禾感到敬畏,她以为女人都是没法吹口哨的,但这个李红淑吹得长、亮、还有调调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问:“吹的啥子?山歌嘛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说:“《人间好》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第60章骨头当然,养猪场更多的还是男工……
nbsp;nbsp;nbsp;nbsp;当然,养猪场更多的还是男工。霍眉尽量避免跟他们接触,免得自己又和哪个有一腿,男工却有事没事地找上她。在大家的观念里,你要么是进步女性,学了知识,那确实有和男人一起工作的荣幸;如果没文化,就该按照惯例安分待在家里,最多去地主家里帮佣、当奶娘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李红淑又没有文化,又不结婚,那不是故意的?她借着工作的由头,往男人扎堆的地方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远远看见那条包裹脑袋的红围巾,他们就要吹口哨。霍眉原先没理他们,路边有狗在叫,面不改色走过去是最佳选择;你要跑起来,它会兴奋的,能撵你三条街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某天有一批小猪满了两个月,瑞禾把它们倒提着,用膝盖把猪脑袋加紧;霍眉往它们蛋蛋上浇点酒,然后拿小刀挑出**,阉一只猪只需要两分钟。一个男工提着水桶走进来,被那双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,立刻觉得她无情而利索的阉割动作里含有某种隐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指了一下她脚边装**的盆子,“你喜欢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翻了个白眼,“你最喜欢。你屁(敏)眼长脸上,被猪几(敏)把日松了,成天往外喷稀粪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她骂出来了,只让自己短暂地快乐了一下。花了好几年养嫩的手,几个月下来又恢复原状——被刨刀割出许多小伤口,现在又因为要在寒冬腊月里清洗猪舍,长出了冻疮,肿到合不拢。住在卫生间大小的地方,每天睡不够,也吃不饱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人吃不饱,猪更吃不饱。二刘劳民伤财地打了一年,水稻被罂粟占了半边地盘,还遭了洪水。由是如此,省内仅五十三县闹饥荒;苍衣县的粮食虽然涨
nbsp;nbsp;nbsp;nbsp;价,好歹养得活人、养得活牲畜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因为这里是天府之国,土地太过富饶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又爱它,又恨它。她很少特别爱什么东西,所以稍微爱一下,就希望对方回馈自己。坐在驴车上翻过山坡,松树全都披上了雪,深翠与银白相间,都是肃穆的颜色,在风中萧萧瑟瑟地摇晃。她记起蔡行健读过的一篇文章,叫什么酸板栗吧,有这样一段话:“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,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,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,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,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这篇文章当然不是写来赞美乡间美景的,她到现在都记得蔡行健的解读,不是因为对文章感兴趣,而是因为她必须记得蔡行健说的每一个字。而现在呢,养猪场后坡的树林很美,乡村很美,四川很美,她这个汲汲于富贵的势利眼都爱它。而她的话太粗鄙,得借用文学作品的话才好说出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蔡行健还说过,学习就是如此。不管你当下懂不懂,先记着,未来总有一天会顿悟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好像顿悟了,但这种抽象的顿悟并不能缓释她的痛苦。首先,她过得很糟糕。这片土地赋予她残病、贫穷、孤独、不幸与颠沛流离,她一边爱它,一边觉得自己像话本里形象单薄到有点蠢的女配角,都被男主瞧不上了,还死心塌地地对人家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其次,她的未来没指望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三,霍眉忽然意识到,蔡行健和霍振良应该有很多“顿悟”的时刻,一次是一次的欣喜,还能用这些美丽的贝壳装点自己的记忆宫殿。她脑袋空空,只能用痛苦填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思考着这些问题,坐在板车上,等和养猪场有合约的农民把菜送过来。半个小时候,一个青年男孩忽然从松树林中钻出来,眉骨很高,在眼窝里投下阴影,面貌立体而英俊。他匆忙把一张纸塞到她手里后跑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展开一看,是用炭笔画的字迹。衣物用重而密集的排线表示,显得更加臃肿;大面积的黑灰里露出一张浅淡的小脸,寥寥几笔,忧郁而迷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