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廊拐角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,温辞桉的靴底踩上去,发出“黏腻”的轻响,像他此刻的心情——一半是攥着秘密的紧张,一半是撞破关联的笃定。他盯着林霁尘指尖捏着的麻纸,那片从景和三年残卷里挑出的纸片,边缘焦痕与他怀中文书如出一辙,连炭笔字的笔锋都带着父亲温敬之特有的“顿笔”,心口忽然一紧。
“这纸的纹路、墨的烟香,和你藏在杂役房抢的那卷,是一批的吧?”林霁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却像一把精准的刀,剖开他刻意维持的懵懂。他垂着眼,银白侯服的袖口扫过廊柱,蹭落一点灰尘,“宣州玉版宣,徽墨松烟料,景和三年只有御书房和温、林两家有这种东西。”
温辞桉的喉结动了动,忽然不想再装了。他抬手摸向怀中,指尖隔着两层衣料,触到那方刻着“林”字的半块玉佩——杂役房夺文书时,这玉佩从卷中滑落,他一直藏在贴身暗袋里,原以为是父亲的旧物,现在终于懂了。
“侯爷,您看这个。”他解开衣襟暗扣,摸出玉佩递过去。月光透过回廊雕花,落在玉佩上,刻痕里的包浆泛着暖光,“家父留的文书里夹着它,我一直不明白……现在懂了,是家父让我找您联手。”
林霁尘接过玉佩,指尖颤了颤。他摩挲着“林”字的边角,那是他母亲的陪嫁玉佩,景和三年冬,母亲就是带着这玉佩去见陛下,半路上被“影阁”人截杀,玉佩从此失踪。他抬头看向温辞桉,眼底的冷峻碎了一角,多了点同病相怜的热意:“当年我娘的文书,和你父亲的草案,写的是同一件事——梁振挪用祭祀经费,柳渊篡改礼制位次,‘影阁’在背后牵线。”
温辞桉的心跳漏了一拍——原来两家人的旧案,从一开始就是一张网!他想起杂役房里,王承业手下抢文书时喊的“不能让温家小子看见里面的名字”,当时他以为是指父亲,现在才知,里面还有林霁尘母亲的名字。
“那我们……”他刚要再说,就听见户部大堂传来梁文轩的惊呼声,两人对视一眼,瞬间收了情绪——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,梁文轩还在等着他们查账,而王承业派来的眼线,说不定就躲在廊柱后。
户部大堂的檀木桌椅泛着冷光,梁文轩正对着铜镜扯官服领口,第三次系盘扣时,手指抖得厉害,扣子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看见他们进来,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,打翻了桌上的茶盏,茶水泼在崭新的账册上,晕开一片深褐的湿痕。
“威远侯、温编修,你们可算来了!”他搓着手,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,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瞟向门口——显然在等柳渊派来的人报信。“账目都在这儿,都是按实记的,连买几支香烛都写得清清楚楚,绝没半点假……”
“按实记的?”温辞桉拿起最上面的账册,指尖划过烫金的“户部”二字,翻到“景和三年十月”那页时,故意顿了顿——这页纸崭新得发亮,墨迹是上个月才有的“丹砂红”,和他见过的旧文书墨迹截然不同。
他指着“祭祀经费三千两”的数字,声音轻得像闲聊:“梁大人,杂役房里,我抢的文书里记着,当年祭祀只用了九百两——买黄纸花了一百二,香烛两百三,工匠工钱五百五,加起来正好九百。剩下的两千一百两,你记在哪儿了?”
梁文轩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额头上冒出冷汗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“记漏了”,却看见温辞桉拿起账册,对着阳光晃了晃——纸页背面透出淡淡的压痕,是之前写过“梁振收五百两”的痕迹,被新墨盖住了,却没盖彻底。
“还想狡辩?”林霁尘往前一步,银白侯服的下摆扫过桌角,带起一阵风,“,你手下小顺子在户部后院说,这笔钱给了‘左手少一根小指的魏先生’——怎么?现在想替‘影阁’背锅?”
“我没有!”梁文轩猛地后退,撞在身后的书架上,几卷旧账册掉下来,砸在他的脚背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顾不上揉。他盯着温辞桉,眼里满是惊恐,“是柳丞相逼我的!他说要是我不把账改了,就把我藏在城外的私宅告诉陛下——那里有我没敢报的妾室,还有刚满周岁的孩子!”
温辞桉心里冷笑——小兵怕母亲受牵连,梁文轩怕家眷出事,“影阁”和柳渊永远用“软肋”拿捏人。他蹲下身,捡起掉在地上的账册,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,声音放得像哄小孩:“梁大人,那个被你派去偷文书的小兵,我让温福安顿好了他母亲——给她租了带院子的房子,每月送米送面。你的家眷,我和侯爷也能保。”
他说着,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银锁,递过去——这是温福早上从梁文轩私宅门口捡的,上面刻着“梁氏小儿”,显然是他孩子的物件。“你看,这是你儿子的银锁,温福说,你妾室每天都抱着它在门口等你回去。只要你说实话,我们不仅能保他们安全,还能让你和他们团聚。”
梁文轩看着银锁,眼泪瞬间涌了上来。他颤抖着接过银锁,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花纹,声音哽咽:“真的……真的能让我们团聚?柳丞相说,要是我敢说实话,就把他们卖到窑子里去……”
“有我和侯爷在,没人敢动他们。”温辞桉站起身,往后退了半步,给了他思考的空间,“你只要把柳渊、梁振、魏先生的事都说出来,写份供词,陛下看了,不仅会饶了你,还会治柳渊的罪——到时候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接家眷回府了。”
梁文轩攥紧银锁,指节泛白。他抬头看向林霁尘,见对方点了点头,眼底的犹豫终于散了。他抹了把眼泪,走到桌前,拿起笔,深吸一口气:“好!我说!那两千一百两,确实给了魏先生——他每次来都戴黑斗笠,遮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下巴,说话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,左手……左手少了一根小指,是被刀砍断的,伤口结着黑疤。”
“他和柳渊的密会,你知道吗?”温辞桉追问,指尖悄悄攥紧——柳明远给的密信里,也写着“魏先生左手缺小指”,现在终于确认是同一个人。
“知道!”梁文轩的笔顿了顿,在纸上写下“十月初三,柳府”,“那天我去柳府送账册,听见柳丞相和他在书房吵架,说什么‘温敬之的草案改得不够彻底,祭祀位次必须让梁振排在前面’‘那两千一百两,梁振要五百,剩下的给你当‘影阁’的活动经费’……”
“梁振也掺和了?”林霁尘的声音冷了下来,指尖敲击着桌面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,像在盘算什么,“他要那五百两做什么?”
“买通禁军!”梁文轩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王承业派去杂役房的人,就是梁振买通的禁军假扮的!他说,要是温家的人敢查旧案,就让禁军‘就地解决’——幸好你跑得快,不然……”
温辞桉心里一寒——原来当时的追杀,是梁振和王承业联手安排的!他想起当时躲在杂役房的角落,听见那人身后传来“梁大人说了,必须拿到文书”,当时以为是王承业,现在才知,是梁振!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“咚咚”的敲门声,温福的声音带着急惶:“公子!不好了!梁大人的妾室……被人掳走了!这是在私宅门口发现的!”
梁文轩像被雷劈了似的,猛地站起来,扑过去抢过温福递来的布包。布包是粗麻布做的,沾着泥土和血迹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只银镯子,刻着“文轩”二字——是他去年给妾室的生辰礼物。布包上还夹着一张纸条,字迹歪歪扭扭,用的是“影阁”特有的青鳞墨,遇手温泛着绿光。
“想救她,寿宴后去城西破庙,只许温辞桉一个人来。敢带其他人,就等着收尸。”梁文轩念着纸条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最后“扑通”跪在地上,抓住温辞桉的裤腿,“温编修,求你救救她!求你了!我什么都说了,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!”
温辞桉扶起他,心里却很清楚——这是“影阁”的调虎离山计。他们知道梁文轩反水了,想借妾室引他去破庙,趁机杀了他,顺便嫁祸给林霁尘。他看向林霁尘,两人眼神一对,立刻有了默契。
“别慌。”林霁尘蹲下身,拍了拍梁文轩的肩膀,“我让夜影带着禁军去破庙埋伏,只要‘影阁’的人敢来,就一网打尽。你现在最重要的,是写份亲笔供词,把柳渊、梁振、魏先生的事都写下来——有了这份供词,陛下才能下旨抓他们,你的妾室也才能安全。”
梁文轩点了点头,抓起笔就写。他的手还在抖,墨汁滴在纸上,晕开一小片黑点,可字迹却很工整,把前几章涉及的所有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:王承业派禁军假扮杂役抢文书,到小顺子传递假账消息,再到魏先生拿经费、梁振买通禁军,每一个字都透着急切和恐惧。
温辞桉看着供词,心里忽然踏实了——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,藏文书、躲追杀、装懵懂,现在终于有了盟友,有了证据,离真相越来越近了。他接过供词,仔细看了一遍,确认没有遗漏,才折好放进怀中——这是能扳倒柳渊和梁振的关键。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李德全尖细的嗓音,带着虚伪的笑意:“威远侯、温编修,陛下让你们去御书房一趟,说是关于寿宴的安排,要和你们商量呢。”
温辞桉和林霁尘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“来了”的默契。林霁尘收起供词,拍了拍温辞桉的肩膀:“走吧,该给陛下交差了。记住,寿宴上,你还是那个‘不懂事的罪臣之子’——笑要傻一点,话要少一点,别露了破绽。”
温辞桉点头,从袖袋里摸出那瓶“伪解药”——是柳明远派人送来的,白瓷瓶,软木塞,瓶身刻着小兰花。他攥紧瓷瓶,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——柳明远说这是解药,可林霁尘闻过,是“软筋散”,吃了全身无力。不过没关系,他已经让温福准备了糖水,明天就换进去,正好用它设局。
走出户部时,天已经大亮了,阳光照在宫墙上,琉璃瓦泛着金光,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。温辞桉跟着林霁尘往御书房走,怀里揣着供词,袖袋里藏着伪解药和半块玉佩,每一步都走得很稳——因为他知道,前几章埋下的所有线索,都将在寿宴那天爆发,而他,已经准备好了。
御书房的朱漆门越来越近,门口的太监低着头,声音恭敬:“陛下等着二位呢,请进。”温辞桉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激动和紧张——他仿佛能看见,父亲和林霁尘的母亲站在不远处,对着他笑,等着他查清旧案,还他们清白。
他抬起手,整理了一下衣襟,脸上堆起那副惯常的懵懂笑容,跟着林霁尘跨进门槛——
这些看似不起眼的“小事”,就像散落的棋子,现在终于被他和林霁尘捡起来,连成了一条线——一条能掀翻柳渊、梁振和“影阁”的线。而寿宴,就是这条线收网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