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镇西北郊外那场颠覆认知的“圣言伏妖”,终究未能真正封住所有目击者的口舌。当那几个趴在小土坡后、几乎被吓破胆的青壮汉子,连滚爬爬、语无伦次地逃回镇上,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一宣扬,“董先生”这三个字,便彻底蒙上了一层令人敬畏又恐惧的神异色彩。
“金光!漫天都是金光闪闪的字!像神仙写的!”
“那妖怪!牛犊子那么大!眼睛冒绿火!董先生就念了句书,噗通就跪下了!哭得跟死了娘似的!”
“是真的!我亲眼看见的!董先生手里的书会发光!那妖怪身上的黑气,金光一照,嗤嗤就没了!”
“肯定是文曲星下凡!不!是圣贤转世啊!”
流言如同野火燎原,越传越玄。董砚那间镇西头的破旧小屋,一夜之间成了小镇最神秘也最令人不敢靠近的所在。有人远远路过,会偷偷摸摸对着小屋方向作揖磕头,嘴里念念有词;也有人面色惊惶,刻意绕道而行,仿佛那里面住着什么非人的存在。连带着李石这个新收的小徒弟,走在街上也收获了许多复杂难言的目光——有敬畏,有好奇,更多的是一种“你小子走了大运”的羡慕嫉妒。
小屋内的气氛,却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。
一盏豆油灯散发着稳定的暖光。董砚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木凳上,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《云州风物志》。李石则盘腿坐在角落的草席上,面前摊着几张粗糙的黄麻纸,正皱着眉头,一笔一划地临摹着苏砚随手写下的几个端正楷字——“仁”、“义”、“礼”、“智”、“信”。
少年的笔触还很稚嫩,歪歪扭扭,但神情却异常专注。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息,宁静祥和。
“师尊,”李石放下笔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,“镇上的人现在都说您是神仙下凡!您…您真的是神仙吗?”他终究是个少年,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好奇。
董砚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,看向李石,眼神平静无波:“神仙?”他微微摇头,声音温润平和,“不过是些尚未蒙昧的生灵,对未知力量的臆想罢了。我非仙非圣,只是一个…读书人。”
他的语气太过平淡,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,让李石心头那股狂热瞬间冷却了不少,只剩下更深的敬畏。神仙?读书人?能将凶妖一言点化、伏地痛哭的读书人?这比神仙更让少年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震撼。
“那…那道理…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吗?”李石看着自己临摹的那几个字,眼神迷茫又向往。
“力量?”苏砚合上书卷,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旧的屋顶,望向渺远的虚空,“道理本身,并非力量。明理、循理、以理载道,方能在天地间立身,引动万物共鸣。如那妖兽,非我之力降伏,而是它蒙昧之心,被圣言点化,唤醒其灵性本源,驱散污秽怨毒,明悟自身迷途,故而生大恐惧、大悲伤、大忏悔。此乃‘理’之自然,非力之强加。”
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玄奥的哲理,李石听得似懂非懂,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,仿佛被推开了一扇通往宏大世界的大门。他似有所悟,又觉前路漫漫。
“此间事了。”董砚站起身,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,“青石镇太小,亦非久留之地。”
李石闻言,立刻紧张地站起来:“师尊,您…您要走?带…带上弟子吧!”他生怕被抛下,眼神里充满了恳求。
“既入我门,自当同行。”董砚点头,语气不容置疑,“去收拾一下,只带必要之物。明日清晨,启程。”
“是!师尊!”李石喜出望外,连忙应声,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他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家当——几件破旧衣物,一卷苏砚给的启蒙字帖,一个粗陶碗。
次日清晨,天色微熹,薄雾笼罩着尚未完全苏醒的青石镇。
董砚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,背负着那个简单的青布书囊,里面除了几卷书,别无长物。李石则背着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破旧包袱,里面塞满了他的“家当”,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。
师徒二人走出破旧的小院,轻轻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晨雾弥漫的街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。
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镇,走向镇南唯一通往官道的路口。就在即将离开小镇范围,踏上那条略显宽阔、两旁长满高大枫杨的官道时,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。
“董先生!董先生请留步!”
董砚脚步微顿,和李石一同回头。
只见陈掌柜气喘吁吁地从薄雾中跑来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,后面还跟着几个探头探脑、神情敬畏又复杂的镇民,正是昨日目睹了城郊“神迹”的那几人。
“陈掌柜?”董砚看着跑到近前、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。
“董…董先生,”陈掌柜喘匀了气,双手将那个小布包恭敬地递到苏砚面前,布包沉甸甸的,里面显然是铜钱,“这是小店…不,是镇上大伙儿凑的一点心意。您…您为咱们除了那祸害,救了大家伙儿…这点盘缠…您务必收下!”他语气恳切,带着深深的感激和敬畏。
董砚的目光扫过那个布包,又看向陈掌柜和他身后那几个镇民。他们的眼神复杂,有感激,有敬畏,有好奇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未知力量的疏离。他微微摇头,声音平和:“掌柜的心意领了。除秽安民,不过顺心而为,非为酬谢。钱财于我无用,掌柜的留着补贴家用吧。”
“这…这…”陈掌柜捧着布包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董砚不再多言,对陈掌柜和那几个镇民微微颔首,算是告别,便转身,带着李石,踏上了南下的官道。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晨雾和官道两旁葱郁的树影之中。
陈掌柜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布包,又望向师徒二人消失的方向,良久,才长长叹了口气,低声喃喃:“真乃…奇人也…”